这一场大战胜负向四面八方发散而去还需要一点时间, 对于冀州人来说,陆廉再一次能止小儿夜啼,并且成为了袁公的头号心腹大患,必除之而后快;对于青州人来说, 那就是他们的小陆将军再一次正常发挥, 没什么可说的,尤其田使君现在把酒给禁了, 那只能端起一碗热汤, 在这个严酷的冬日里遥祝她一切顺遂吧。
只有传到远处, 又或者是在灯下黑的白马城里, 才会有人赞叹一句, 这样的名将怎么就落在刘备那个织席贩履的家伙手里了呢?
城名为“白马”,但它原本就不白,现在更黑了。
许多房屋都有烧焦的痕迹, 走在街上都能闻到浓重的焦糊味儿,但民夫们灭火灭得很卖力,他们在寒冬腊月里凿开白马河面的冰,一桶一桶地往回拎水灭火。
城里的尸体已经被拖出去了,倒塌的房梁与墙壁, 以及烧焦的拒马也都拖出去了,甚至从城门到县府的这条路还被清扫了一下。
但它看起来仍然是不同寻常的。
这座城显现出一种奇异的景致, 尽管房屋与路面焦黑开裂,但在焦炭般的路面上又盖了一层光滑而坚硬的冰, 冬日里灭火就是会这样。
陆悬鱼骑在马上缓缓入城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座白马城。
坚冰将这座城的姿态冻结在了那个惊心动魄的时刻。
她走在前面, 后面有旗兵扛着她的大旗, 缓缓跟上。两侧围观的民夫用那双肿胀的, 满是鲜血与冻疮的手指指点点。
——是她吗?她就是那位名扬天下的小陆将军吗?
——我一见她就觉得心里很亲切!
——你看她的容貌,生得多么清秀俊美!
这些窃窃私语到最后渐渐汇聚成一句话。
——既然是她来了,是不是也会给咱们发寒衣呢?
她虽然听不到,但她能不能想得到呢?
陆悬鱼暂时是没想到的,她有点懵,要冷静一下。
白马城的县府经过了一场洗劫,民夫们在赶跑这座城的僭主之后,毫不客气地将县府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扛走了,东西不多,主要是一些散装的粮食和食材,以及一些没来得及装箱的衣物布帛。
还有一些人也被落下了,民夫们倒是没有将他们也瓜分掉,那位在攻城战中很有主意的民夫头目做主将他们关了起来,交给高顺处置。
现在陆悬鱼成为了县府新的主人,十几个俘虏也被拉来给她过目。
……大部分是生病或受伤的小官吏,但也有例外。
其中有个长得很精神,穿得很朴素的小男孩,惶惶然也被带到了她的面前。
小男孩见到她之后不跪拜也不吭声,眼睛里含着眼泪,但也十分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他不说自己的姓名,也不说谁是他父亲。”小二说道。
“那也可能是城中哪个士人家的孩子,走散了而已,”她说,“未必是这府中的人。”
小男孩连忙点点头。
司马懿看看她,又看看那孩子。
“若是城中果有小郎君的父母亲眷也就罢了,”他说道,“若是没有,小郎君便要送出城去,见一见京观哪。”
小男孩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司马懿挑挑眉,一脸的“我就知道”。
“将军,这稚童倒敢欺瞒将军,寻常人家,垂髫小儿,岂能听懂这番话语?”
他一边说,一边向前走了一步,身形威压下,那孩子的脸就更白了,颤颤巍巍马上就要哭出来。
陆悬鱼看不过去了。
“你吓唬人家小孩子做什么,”她说道,“怎么寻常人家就不能——”
“家父镇东将军,费亭侯,领兖州牧……”小孩子哽咽着自报家门,“小子是家中第五子,姓曹名植……”
她懵了。
“你父怎么把你留下了,”她惊愕地问道,“怎么没留下那个姓郭的?”
听了这个问题,曹植的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
“此非我父所为……实是小子愚鲁,拖累了,拖累了兄长……”
小娃子说不下去了,也不伪装了,开始呜呜呜地哭,越哭越委屈,越哭越大声。
手足无措的陆悬鱼四处看了一圈,“有糖吗?给他拿点糖行吗?”
……这太造孽了吧!
曹操自白马城狂奔而出时,身后是带上了他几乎全部家眷的,当然郭嘉也在车上,被疯狂驰骋的马车颠了个七荤八素,上吐下泻。
但不知是不是那些日子常吃山药的作用,这个病恹恹的年轻文士竟然还撑着这一口气。
这一口气从下邳被陆悬鱼俘虏,一直撑到袁本初的征西将军印绶送来,再到颠沛流离的此刻,还是一脸半死不活,但就是不肯跨过那条河河,去往荀文若与戏志才共饮的古树下。
车子又颠了一下,郭嘉也跟着颠了一下。
“谬矣……谬矣!”
荀攸不吭声,从怀里掏出水袋递给他。
后者没接过水袋,只是望了他一眼,“可是你我误了主公?”
“奉孝思虑周详,”荀攸的声音很哑,“此非你之过。”
郭嘉两片干枯开裂的嘴唇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