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很冷, 但这群打着火把的士兵都走出了一身汗。
他们按照二人并肩的要求,后面的人盯着前面的肩膀,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匆匆而行。
这些士兵是夜里能在火光下视物的, 还有一些不能视物的被留在了营地里, 没有了这一仗的风险, 也没有了这一仗的犒赏。
他们一个跟着一个, 先是走过田野, 然后走过丛林, 再然后穿过沼泽。
月亮反射在浅浅的水面上, 荡漾着清冷而明亮的光, 被脚步一震,明月就碎成了许多片, 在火光里努力地晃一晃,晃出漫天星空。
在这样的夜里行军是很忌讳的。
这时候的人什么都忌讳,尤其是书读的不多的乡下汉子,知道的忌讳就更多了, 比如那些藏在沼泽地里幽幽的眼睛, 比如远处那星星点点的白火, 比如说隔壁村的小五子赶夜路时在一条路上走啊走, 怎么也走不到头, 天亮才发现绕着一个坟茔走了一夜。
因此鬼怪是有的,妖物也是有的,夜里迷路更是有的, 兵卒因此会提心吊胆, 尤其这条土路两边都是深深浅浅的泥潭, 真摔个一跤掉下去, 说不定就要没了。
但他们的恐惧很快消弭无踪了。
因为走在最前面的人是他们的将军。
她的脚步很快,但很稳,她绕过每一座湖泊,翻过每一个山坳时都不曾犹豫,她从林中穿过,那前面明明只有漆黑一片,抬头也是密密麻麻的枝叶,见不到星辰,更寻不到方向。但她的脚步没有一丝迟疑。
……这就很奇怪,火把虽然能照亮前路,但也只能照亮方圆几十尺,而在这种密林里,它那点光更是可怜。
有亲兵越走越不安,悄悄地凑上去了。
“将军,咱们这条路对吗?”
她的脚步没停,“你不识路吗?”
……确实不识路,别说这是夜里,就是白天,这样的密林也容易让人绕起圈子啊。
“那前面是汴水的一条支流。”她这样说道。
赵六还是没想起来。
“三杨村,你可有印象了?”陆廉还在继续向前走,“你在那下水捉鱼,被一条三尺长的鲤鱼照脸抽了一尾巴,当时就昏过去了,要不是——”
……将军的记性还是那么好!
……谈话风格也还是那么没朋友!
仿佛那些不作声的山神与河神也跟在她身边,倾听这简短对话一样,当赵六跟着她的脚步,一步跨出密林时,那条河流突然就闯进了他的眼帘。
身后兵马还未至,月光倾泻在河面上,随着轻缓的流水声一路向东,在河的另一侧,有隐隐的火光亮起。
“那就是鞠义的兵马了。”她说。
张辽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上来了。
“辞玉纵心急,也须小心些,”他说,“鞠义勇武,温侯也曾赞其可与自己一较高下。”
没在营中躺平,而是跟过来的司马懿冷不丁地也开口了:“或是恭维之语,言过其实也未可知。”
她没吭声。
张辽也没吭声。
一贯很机灵的司马懿少见地露出了迷惑的神情,“在下之言有什么不妥吗?”
“你没有不妥,”她说,“不妥的是吕奉先。”
“温侯从不恭维别人。”张辽解释了一下。
这种“场面话”、“客气话”、“恭维话”的技巧,吕布在前四十年的人生里是没学会的。
现在他去小沛过退休生活,没有了野心,更没有学客套话的动力了。
……所以这句话含金量很高。
河水清且浅,但渡河是一件非常容易让士兵走散的高难度挑战。因此前面的人停下了,后面的士兵逐渐地挤在河边,有各伍的伍长开始清点人数,而后向队率汇报,一级级地将人数报上来。
“我听说过他的英名,”她说道,“所以我才会趁夜赶来。”
她在这里屯驻许久,地形熟稔于心,又有黑夜视物如白昼的本事,不趁这个机会打鞠义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盗铃,难道等着他断了自己的粮之后再背水一战吗?
河水撞上士兵的腿,迸开了细碎的水花,冷不丁有士兵在河里跌了一跤,溅起的水花就更大了。
有同伍的兄弟赶紧将他扶起来,有正在他身边经过被溅了一身水的没忍住骂了一句,于是气急败坏的倒霉蛋没顾着拧一拧衣服,上去就推了那人一下。
水里的鹅卵石本就圆滑,小心翼翼地走过尚要打两个趔趄,这么一推,浑身湿透的倒霉蛋立刻变成两个了。
她转过头看了一眼,已经有队率指着他俩,让人拎上岸,一人给一拳,好在火光忽明忽暗,谁也看不到他俩脸上挨过一拳后臊眉耷眼的模样。
——这是她的士兵,活生生的,有喜怒哀乐的士兵。
他们追随她来到兖州,即使她被许攸的营寨阻了脚步,他们也不曾对她有任何怨言,他们当中有许多人已经娶亲,有人已为人父,有人脸上已经起了皱纹。
但他们依旧像孩子信任父母一样信任她。
“二千兵士皆已渡河,”她听到有人这样问,“冀州军就在二里之外,将军,咱们可要结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