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仗打得很潦草, 很简单,很多人并不将它放在心上,毕竟陆廉打过太多场胜仗了,多这一场不多。
况且以战后收缴到的战利品来看, 这支青州军已经是山穷水尽, 他们没带多少粮草,被曹操送出来时拿的就是一张单程票。
即使他们赢了陆廉, 要如何返回都是个问题, 似乎曹操这一手只是为了甩掉这个包袱。
但军中将士很快意识到,这支青州军有更多的,更麻烦的问题。
他们与陆廉的士兵差在哪里呢?
倒退十几年回去的话, 他们是一样的青州人, 一样在青州的土地上耕作,吃穿虽然不富裕,但也勉强能度日。
但是那几年不知道怎么回事, 天灾一年接着一年, 蝗灾,旱灾,瘟疫,百姓总是吃不饱,于是只能先卖掉自己的牛,再卖掉自己的田, 而后开始卖自己的儿女,卖自己的妻子,卖自己。
可是收成那样不好, 朝廷却一点也没有体恤他们, 反而那些郡守, 那些县令变本加厉,想出了花样繁多,牛毛一般的名目来收钱收粮。
这些青州人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不明白天灾频仍之下,地方赋税收不上来,灵帝就没有钱痛快地玩,于是只能卖官鬻爵,将大汉的三公九卿,郡守县令分门别类,按价出售。
那些交了钱来上任的官员自然不是因为想造福一方而当官的,他们一定要将花掉的钱成倍收回来。
穷鬼的钱已经搜刮光了,没油水可榨了,于是连那些会雇田客给自家种地的小士人也犯了难,不得不忍受大族的压迫,久而久之,穷鬼渐渐地死了一批又一批,寒门士人却寻了另外一个出路。
有大贤良师,能使符水,能驭鬼神,信者愈众,直至成为燎原之火。
这些青州人跟着张角起义时,有几十万之众。
那是个什么样的概念呢?他们甚至在很久以后,在归附曹操之后,还会讲给其他人听。
漫山遍野的人,漫山遍野的火把。
他们连帐篷也没有,扎营时只有将席子支起来当帐篷用。
更狼狈的人也是有的,连席子也没有,睡觉时将自己身上的短衫脱下来,用木棍支着,搭成一个可供老鼠睡觉的小帐篷,也算是有了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可他们那时心里热热的,他们跟着大贤良师,一路向西而去,他们的队伍里也有妇人,也有老人,也有孩子。他们攻下一座城池,从那些气派的,门前立了柱子的高门大户里搬出一匹匹布时,那些妇人就会热心地替他们裁剪缝制成帐篷,再然后他们就有了一个真正可以钻进去睡觉的地方。
……当然还是饿,这些青州兵回忆道,大贤良师不能变出粮食,他们总得打下一个又一个粮仓才有饭吃,可是人那么多,粮食那么少,总也不够分,总还是会挨饿。
但他们心里有个火热的信念!
只要去了雒阳,只要打下那座大汉的都城,那里面的粮食会喂饱每一个人的肚子!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寻死上吊的老人,再也没有偷偷扔进河里的稚童!只要将那座城门打开!
唉,他们就这样想象着,想象着那座城里的人生活得有多么富足,那些人衣食无忧,一辈子都不知道吃不饱是什么滋味,他们说不定隔三差五还能吃到肉呢!
那些想象不仅是他们的想象,还是大贤良师座下许多鬼师所认可的——只要再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这个“饿肚子”的问题,很快就要解决了!
——到最后,解决了吗?
有民夫这样问那个老兵,他抬起带着疤痕的眼皮,漫不经心地撇撇嘴。
解决自然是解决了的,不仅他们这几十万人不必再饿肚子,其实天下人都可以用那种“方法”再也不必饿肚子。
……只要他们当中死一些人,再死一些人,死个一大半,死到快要尽绝。
大汉这么大,有这样多的土地,可是那几十万青州黄巾却死了一路。山上,田里,路边,河中,到处都是尸体,密密麻麻,望也望不到边,那鲜血何止将山染红,何止将田地染红,何止将河流染红,它甚至涂抹在天空上,让天地也变成了那唯一的色彩。
那个老兵讲到这时,很是有点自嘲地嘿嘿笑了一声。
“也不是真那么玄乎其玄,”他说,“其实只是我的脸上全是血,所以看什么都是红的。”
但在听者也跟着发出一声似乎放松下来的笑声后,他想了想又开口了。
“不过我是真的见过,山坡上的人都死了,血顺着留下来,山脚下就积起了一个小小的血潭,又浓又稠,还泛着光。”
但他没有近前去看,他还想要在漫山遍野的死人里翻一翻,翻他的父母,他的兄弟,他的妻和他的子,直到后来曹公的士兵过来将他脖子和双手都套了绳圈,像牵猪一样的牵着走,他才停下那漫无目的寻找。
他和很多人一起来到了兖州,在兖州安了一个新的家。
那到底算不算是新家呢?他们其实心里也不是很确定,因为这个“家”和以前的家很不一样。他们当中鲜有人是带全了家眷来的,而搬来两卷席子搭起一个窝棚是很难称之为家的。
里面需要有床榻,有被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