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功曹拿了记录士兵籍贯姓名的名册进来。
名册原本是用竹简记录的, 但这一两年里,青州有轻薄而耐用的纸张传过来,功曹们就逐渐改用纸了。
原本需要几个亲兵搬进来的, 山一样的竹简,现在只要一名功曹就能带过来, 放在案上。
这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但曹操还是盯着那册名录发了一会儿呆。
那册纸摸起来很柔软, 略有些发黄,墨汁饱满的毛笔落在上面时,会微微晕开一点墨水, 这让他想到了一些模糊的,与战争似乎没什么关系的事。
比如说那个传说中的青州。
那里有在连年征战下,依旧能造纸出书, 令天下读书人都十分向往的学宫, 不仅中原许多士人渐渐往那里去, 听说隐居辽东的管宁也有意归乡, 想要去那里治经典,论学问。
那是曹操曾经想要做的事——他曾经想过在遥远的未来, 若他能建功立业,令天下重建太平,他要修建一座高台, 请天下所有饱读诗书, 胸有丘壑的名士来他的身边,与他一起谈天论地, 写诗作赋。
他的确是有那样出色才华的, 他这样自信, 历史也肯定了他这种自信。
而无论陆廉也好, 刘备也罢,他们是不该做到这件事的。
刘备虽然师从大儒卢植,却从未听说写过什么文章。
……陆廉就更不必提了,她能写正确自己的名字,大概都要耗费老师许多精力。
所以他们究竟是如何令天下名士趋之若鹜的?
就因为青州有一个连自己家都守不住的孔文举吗?
“主公?”
曹操忽然从自己的沉思中回过神来,随意地应了一声,翻开那些卷册来来回回地看。
“青州兵近日如何?”
功曹愣了一下。
“他们这些日子似乎是……”
曹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士气低落?”
没有了财物激励,说青州兵士气低落实在是一种比较客气的说法。
他们已经渐渐有了溃散的迹象。
这种溃散的迹象到处都能见到,比如说他们不再保养自己的武器和铠甲,比如说他们无论是起床、吃饭、行军,都渐渐不再听从军官的号令;
比如说他们在战斗时会推推搡搡,不愿意上前;
比如说他们在扎营时会出去劫掠附近村庄;
他们劫掠过村庄后,总是会点起一把火,将做过的事烧得干净,但他们连劫掠也渐渐有些不走心,比如那些逃走的老人和孩子,他们不会去追——所以等到大火熄灭时,总有人能看见几个茫然的老人或是幼童坐在焦黑的断墙下,无声地对这个世界诉说他们遭遇到的一切。
曹操是允许他们屠城的,但屠的应该是他暂时拿不下来的地方,而非他认为已经收入囊中的郡县。因此军官们听闻他们这样胡作非为后,立刻想要用军纪去责罚他们。
他们最终没能执行军法。
那些衣衫褴褛,身材壮硕的青州兵目光凶狠地盯着他们,逼近他们,发出一阵阵的谩骂声,甚至亮出被他们藏起来的,原本应该放在武库里的短刀。
那些谩骂的内容是军官无法转述给曹操的,但他丝毫不感到意外。
他们只是为了财物而跟随他,当他无法满足他们,这支青州军自然就会渐渐崩溃。
他只是感到有些怅然。
——这支青州军随他多时,人数众多,他努力用财物满足他们,放任他们去屠戮劫掠敌人领地上的平民,他们却并不感念他的恩义。
陆廉的主力也是青州军,听说她的军纪几乎能用苛刻来形容,麾下的青州军却那样忠心耿耿,为她出生入死。
那是为什么呢?
曹操忽然想起那个梦境,这一次,他要亲自敲碎一个陶俑。
他翻阅过这些青州兵的名册后,下达了第一道军令,要求青州军向西行军,去攻打陆廉。
如果陆悬鱼知道曹操下达了这样一条命令,她会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她猜不透曹操的心思,更想不通他在同刘备对峙的时候为什么要分兵来打她。
她现在觉得自己陷入了困境中。
她将主力放在官渡,自己只带了数千士兵,想要在兖州占下一个前哨站,最好能先合围曹操,再将许攸赶回河北。
但许攸比她速度更快一些。
他靠着无与伦比的强大后勤,源源不断地将兵力投放进兖州,以鄄城为中心,周围迅速铺开了许多个营寨,逐渐向她逼近。
那些营寨她想要拆掉是不难的,拆掉任何一个都不难。
但难在她没办法在不损耗士兵的前提下拆掉营寨。
那些营寨里的冀州兵多半是河北世家自己的私兵,至于统领他们的将军,姓什么的都有,姓纪的,姓蒋的,姓孟的,姓辛的,反正都是袁绍麾下有点名气的人物的兄弟子侄,随便翻出一户的家底,那都能闪瞎陆悬鱼的眼。
这种部曲私兵的坏处是进取心很差,想让他们互相配合,协同作战就更难了,他们不仅不会救友军,甚至看到友军有难恨不得大笑三声;
它当然也有好处,就是这些私兵经常都姓一个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