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亭侯陆廉气得掀了案, 撕了檄文。
外面传抄的檄文有竹简的,有纸张的,她手里这份是丝帛的, 足见臧洪待她的客气。
但这份“十分客气”的檄文被陆廉死死攥在两手之间,“刺啦——”一声,就裂成两半了。
尽管她容貌寻常, 衣着也作男装打扮,但光是这一下, 还真有点妺喜的架势了。
……咳。
杨修蹑手蹑脚地往外走时, 张辽正在往院子里进。
“文远将军。”
张辽的表情就很微妙, 但还是行了一礼。
“杨议郎。”
陆廉还在破口大骂。
作为一个聪明人,杨修挺想劝一句张辽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再进去的。
因为人在狂怒的时候,劝他也没什么用,好歹都得将这口气理顺了再说其他。
……而且纪亭侯也未必乐意让别人看到自己跳脚的模样。
“袁绍发了檄文。”杨修最后还是谨慎地这么小声提醒了一句。
张辽叉开了两条腿, 以拳抱胸,点了点头, “我听说了。”
这位议郎上下打量了一下他, 头戴武冠, 身着束袖直裾,腰佩长剑,脚踩布靴,样貌也很英武。
杨修把剩下的话都收起来了,只同他还了一礼,便出了院门, 坐车回家去了。
刘备远在宛城, 收到这份檄文还得些时日。
指望陆廉骂回去是不成的, 看她破口大骂了半天也只会给袁绍袁术袁逢袁隗拉出来轮番骂, 尤其后面仨还得从土里刨出来再骂——半点也没有花样和技巧可言;
指望张辽骂回去,也是不成的,他听见陆廉那样恼怒时露出来的神情,分明就是标准“看我把袁绍揪出来打一顿给她出出气”的边地武人模样;
张邈张超兄弟有高义之名,臧洪当初在酸枣起兵时辞气慷慨,但未必擅长骂人,都不行;
北海孔融倒是一个骂人高手,杨修心想,可以看他如何反应。
骂人毕竟是门学问,既要符合天下士人的品位,“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辞断”,也得照顾到乡野农夫的审美,言简意赅,朗朗上口,易于传诵。
杨修坐在车上这样想着,就不觉有点手痒。
反正濮阳这里也没有什么才华能比过他的人,他干嘛不试试呢?
这位弘农杨氏的才子上车时还在沉思,下车时已经有点跃跃欲试,脚步匆匆地走进了自家这座清幽的小院子里,惊起了几只飞进来偷果子吃的鸟儿。
杨彪坐在竹帘下,手里握了一卷竹简,遥遥地望过去,皱起眉头。
“何事这般轻浮?”
“父亲!袁绍出檄文了!”
尽管被父亲责骂了一句,杨修的心理素质却好得很,依旧是脚步轻快地走上台阶,脱了木屐,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来,“父亲可知?”
杨彪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将手里的竹简递给他。
……就是那卷檄文。
“你从纪亭侯处而归?”父亲收回手,将目光看向帘外,“她见了檄文,如何反应?”
“怒发上冲冠。”杨修小心答道。
杨彪摸了摸胡子,“你又待如何?”
“陆廉张辽都非精于文笔之人,孔北海又非一二日间能得音讯,”杨修又有点跃跃欲试,“檄文那般折辱青徐众人,儿很是不平,想要替他们仗义执言。”
杨彪一点也没被儿子打动。
“哦,你要帮他们骂人。”
杨修被噎了一下,神情就有点悻悻。
“他们虽出身寒微,陆廉又为妇人,却不失为至诚君子。”
老人端庄而有气度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讥讽的微笑。
“我没问他们,我问你,”他说道,“你想帮他们,所以准备写文章替他们骂回去,这就是你的办法,是不是?”
杨修眨了眨眼睛,“儿愚鲁,父亲可有什么见教?”
这位尚书令将目光转了回来,瞥了儿子一眼,又将目光落在砚池上。
于是这位神清骨秀,才名在外的年轻议郎赶紧屁颠屁颠地先替父亲磨墨,再替父亲展开一卷空白竹简。
杨彪根本没准备自己动手写,他指了指毛笔,示意杨修拿起来后,才开口:
“我要你代天子拟几份诏书,写毕后呈与天子过目。”
杨修一愣,“诏书?”
老人瞪了他一眼,“当真愚鲁,还未明悟么?天子就在咫尺,你还在那里筹谋自己写文驳斥,还想等孔文举的文章!”
杨修恍然大悟,“父亲!儿悟了!儿悟了!”
诏书从杨修手中再到天子行宫,直至来到邺城,不过二百里路,一两日的路程。
因此当朝廷使者乘车而至时,荀谌尚在一面看地图,一面同沮授聊起檄文之事。
“主公此次出兵,在下有一愚见,”这位秀美的青年文士的指尖敲在范城上,“还须监军定夺。”
沮授很感兴趣,“友若有何高见?”
“仓亭津已失,天子东巡之路便再无阻碍,既如此,主公当缓,不当急。”
沮授那张消瘦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友若之见,恰与我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