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兖州到雒阳这段距离并不算很远, 实际上只有七百余里。
但那些溃兵仍然慢慢地走完了整个冬天,并且在阳春三月里,慢慢出现在雒阳城郊。
没有人知道他们这一路上是靠吃什么, 住在哪活下来的,他们出发时带着茫然的兴奋,回来时也带着麻木的凄怆。
他们衣衫褴褛,身上披着许多不同颜色、不同材质、不同种类的衣服,细心的人于是就能分辨出那些衣服究竟是从同袍尸体上剥下来的, 又或者是从妇人还是士人的尸体上剥下来的。
他们的鞋子已经磨破了,脚指头也溃烂到脱落了,他们满脸的尘灰, 满身的泥垢,只有手中拄着的长.矛,腰间佩戴的环首刀,还在提醒别人,他们原本是以什么身份出发的。
这样的人渐渐多起来后, 消息也渐渐传到宫廷中了。
董承已经死了,上至公卿, 下至黔首, 所有人都再也不想忍耐自己,于是将明晃晃的憎恶写在了脸上——
雒阳人憎恨这支兵马,不想给他们好脸色,更不想给他们饭食与衣物,但他们又不会乖觉地自己去寻一个角落静静死去,而是四处劫掠, 为祸乡里, 就变成了朝廷的一个麻烦。
考虑到董承是为朝命而死, 公卿大臣们要脸,谁也不肯把这种话说出口,于是处理这些溃兵的活计就被踢来踢去,直至踢到了议郎董昭的面前。
这位议郎四十余岁,面白微须,曾经是大司马张杨的臣属,又与吕布十分相熟。而今张杨驻军野王,董昭就成了“沟通”、“协调”、“处理”这件事的最佳人选——朝廷不管他到底是去找吕布还是张杨来干这个脏活,反正赶紧把雒阳城内外打扫干净就是。
于是董昭坐在轺车上,一面欣赏着街边青葱的树木,士人的衣衫,妇人的姿态,一面晃晃悠悠地来到了温侯府上。
当见到吕布时,董昭的嘴角忍不住轻轻抽动了一下。
这位名满天下的勇将穿了一身粉色的绸缎衣服,光线照在华服上,一闪一闪,耀目极了。
但是吕布自己一点也没感觉到这件衣服有什么不妥,他兴致勃勃地迎了董昭进屋。
“今日我正欲出城打猎,”吕布道,“公仁莫不是为此而来?”
董昭又看了一眼那件衣服,忍不住伸手指了一指,“温侯欲着如此华服出城打猎?”
后者一点也没有察觉到话中揶揄,而是很开心地拍了拍胸膛。
“如何!”
董昭笑着点点头,“衬得温侯如天神下凡,不过在下今日是为朝命而来。”
有婢女送上了热茶,新茶加过油盐,正适合一面赏玩庭院中的春光,一面慢慢品味。
不过吕布并没有仔细品味董昭带来的这件事有没有什么背后的深意,他只是想了一下,就立刻回答了。
“朝廷若为此事犯愁,我领兵去清剿了那些溃兵便是。”
“清剿?”董昭狐疑地看着他,“朝廷未下此诏,将军若是擅自行事,岂不自找麻烦吗?”
吕布便也跟着想了想,然后抬起头,很自然地问道,“那公仁去讨一道诏书不就行了?”
董昭捏着杯子的手微微用力了一下。
他是了解吕布此人的,但还是偶尔会被他那些奇思妙想搞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毕竟是董承的麾下,朝廷不能下此诏。”
“董承已死,”吕布说道,“朝廷难道还忌惮一个死人吗?”
“……将军,董承是为朝命而死,陛下亲祭过他,又为他加了谥号,这是为了告诉天下之人,朝廷必不负那些忠勇节烈的贤臣。”
“董承也称不上忠勇节烈吧,”吕布撇撇嘴,“我又不是没和曹操交过手,我若是有粮……”
“将军,”董昭努力地微笑道,“朝廷虽然希望由将军来处理这件事,但我与将军交厚,因此不得不据实相告,将军千万不要莽撞行事啊!”
“哦,”这位衣服闪闪发光的狗中赤兔迷惑地应了一声,“那公仁想让我如何行事呢?”
董昭笑了。
“将军与大司马交厚,为何不请大司马来一趟雒阳,招募那些溃兵呢?”
“这个,”吕布几乎没怎么想就说道,“这个不行。”
董昭一瞬间就不笑了。
“张稚叔只有河内一郡,供给雒阳,已属不易,”吕布说道,“他养不起那么多士兵。”
“那些溃兵已与黔首无异,”董昭笑道,“他们所用钱粮不会很多的。”
吕布摇了摇头。
“那些士兵已经饿了很久,他们可不是黔首。”
他在雒阳这些公卿大臣之中,一直活得飘飘忽忽,浑浑噩噩,许多事猜也猜不到,许多话接也接不上。
但只有这一件,作为武人的他十分清楚。
他不敢收那些溃兵,张杨也不能收,因为那其中不仅有董承的西凉兵,一路东进时,还招募了大批的黑山、白波余寇!西凉兵因为忠于董承,会尽力战斗到最后一刻,要么死,要么被俘,能一路颠沛流离逃回雒阳的十不存一,而那些一触即溃的黄巾余孽才是最麻烦的事!
董昭冷冷地看着吕布,心里不是不吃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