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军营还有些泥泞, 但士兵们已经在军官的吆喝下起床,忙着打水生火,埋锅造饭。
当然, 大家跑来跑去时都很有默契地绕开了低气压的将军, 任由她在那里将竹简捏得快要稀碎。
陆悬鱼最后还是将竹简丢给亲兵,要他们收起来,至于孙策的使者……孙策没打算收到什么回信,因此使者递过来信之后就跑远了。
……跑就跑吧, 留下来她还得忍不住打他一顿。
她踩着这样泥泞的空场, 一路走回到帐篷前时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
没睡几小时的太史慈和张辽已经爬了起来, 睡眼惺忪地望着她。
“孙策来信?”
“嗯,”她说, “不值什么,我倒是有件事要子义你去办。”
太史慈一下子就清醒了, 旁边的张辽也一下子就清醒了,四只眼睛都在炯炯地盯着她。
“我要你领东莱兵沿历阳一带巡逻, 驱逐山贼, 再将流民送回广陵。”她说。
那张剑眉星目的脸一下子就呆住了。
“将军此为何意?”
“我与文远继续北上去合肥,”陆悬鱼说得更明白了一点, “你留下。”
太史慈的眉头紧紧皱着, 帐篷里一时静极了。
有老人从帐外走过, 小心地同士兵攀谈什么, 那个老人听力不是很好, 因此士兵只能大声地回答他。
那声音确实太大了,引得太史慈无意地往外看了一眼, 而后他忽然清醒过来了。
“将军此举, 是为了这些流民?”他追问了一句, “将军且三思啊!”
“我已经认真想过了,”她微笑了一下,“留子义在这里,我是放心的。”
对于这个时代的底层百姓来说,忙时吃干闲时吃稀是一件很正常的事,需要做体力劳动时,多吃点饭,不需要进行什么体力劳动时,少喝点稀粥。
而士兵在长途跋涉时,是每一天都必须吃饱饭的,作战期间吃得尤其多,不仅要吃饱,还必须吃好,没有酒肉怎么能提升士气?
因此军队的粮食消耗比普通平民要大得多,而这场针对袁术进行的战争中,考虑到军队无法在当地获得补给,消耗与浪费掉的粮食更是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数字。
她心算了很久,计算出一个粗略的数字,如果这三千士兵不再前进,而只是留在江都附近进行一些小规模任务的话,足以省下万余人的粮食。
……当然,这种决断想不被吐槽是不可能的,黑刃就立刻表达了它的不理解。
【尽管我见过许多种生物——我是说,不是人的那些生物——它们具有不同的特质与习性,但你仍然是我所见过的各种生物中最奇葩的一个,】黑刃这样说道,【你能解释一下吗?】
【……啥?解释那些百姓为什么需要救助?】
【解释你为什么永远,永远,永远要将自己陷入被动与劣势之中?】黑刃冷酷地质问,【你明明有足够的兵力,为什么还要做出这样愚蠢的决定?】
这不是在发问,这是破防了,在骂人,于是她假装没听见。
【你能获得什么吗?】黑刃的声音在脑子里十分尖利,如同刀尖划过玻璃表面,【我看到了你的付出,你获得了什么吗?】
【……美德与名声?】
【我被你的冷笑话逗笑了。】黑刃冷冰冰地说道,【但我必须提醒你,如果你失败了,你的美德与名声都会变成笑话,变成天下人的笑话,甚至是传诵千年的笑话。】
……就真的很严肃。
但她听到这样严厉的警告时,忽然也被逗笑了。
“那我一定不能失败。”她的笑容须臾又消失了,脸上染上了一层霜雪般的寒意,“因为它不该是一个笑话。”
当这支军队启程时,陆悬鱼留下了三千名东莱兵,配套的数千名民夫,以及相应的物资。
并没有“拔寨”,这座营寨留给了这些流民。
“天气炎热,容易引发时疫,”她说道,“须得子义多关照些。”
太史慈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叹了一口气,“将军若须援手,便遣人来此报信即可。”
她抿抿嘴,笑了笑。
士兵牵了马过来,她走到营中的空地间骑上马,准备下令兵马开拔时,许多流民慢慢地聚拢了过来。
那个地面还是很泥泞的。
她上马时踩了一脚那个进化得还不怎么方便的软马镫时,差点就因为脚下滑腻腻的软泥而摔倒。
但是那些抱着孩子的流民,搀扶老人的流民,拄着竹竿的流民,就那样一个接一个地俯倒在泥地里。
他们的脸上立刻满是泥泞,因而再也看不清表情。
但眼睛下面又立刻冲洗出两道痕迹。
他们在向着她呼喊,向着她哭泣。一边哭,一边向她叩首,大声地祈求她能够得胜而归。
【你是为了看到这一幕,所以才这么做的?】黑刃冷冷地问她。
【不,】她说,【我是为了再也看不到这一幕。】
张辽率领的骑兵已经出了营,正等在林间,她深深望了一眼这些人,而后便调转马头,策马而去。
天色有些晦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