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里, 萧叡是祲威盛容、乾纲独断的君王;到了晚上,他觉得自己就只是个失去了妻子的鳏夫。
他时常等夜深人静了,把骨灰坛子拿出来说话。
怀袖还在的时候, 这些话只能和怀袖说, 现在怀袖死了, 也没有其他人可说, 那就对着怀袖的骨灰坛子说话。
萧叡跟她抱怨那些烦人的大臣,某些政策推行不顺利, 哪些士族大族阳奉阴违,还有什么清高自傲的名人大儒。
平日里他不爱发作,倒不是忍着那群人, 无非是不想让人摸清他的喜怒,但是在怀袖面前就不必藏着掖着, 可尽情地叨唠。
不过他怕吵着宁宁, 也不想被侍者听见,这是他和怀袖的悄悄话。
是以愈发显得神经质。
如今萧叡的名声没以前那样完美, 他差点立旁人为后的事情已经渐渐被淡忘, 兰家嫡小姐嫁人之后现在都怀上三胎了, 没嫁在京城, 而是远嫁了另一世家, 做了长媳。
世人只知道皇上爱已故的先皇后甚重,不光是将唯一的女儿视若掌上明珠,而且亡妻后久未再娶,太皇太后过身后, 更没人能压他, 每次大臣拿纲常伦理一逼, 他就往皇陵跑, 去皇后墓前哭老婆。
还要大臣哄他回去,捏着鼻子保证暂且不与他说这件事。
这点对于一个皇帝来说显得很荒唐,但这古往今来,每个皇帝都有一些自己的癖好,又不是酒池肉林、铺张浪费,弄的民不聊生,只是深爱亡妻,不肯续弦,似乎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反而显得这位以前端方过正、温柔古板的君王变得可亲起来。
萧叡讲完,自嘲地轻笑了下,道:“袖袖,你要是在的话,一定是在骂我又装模作样了是不是?你是不是好生气,觉得你都死了还要被我用来装饰名声?”
临安。
蒹葭书院。
修竹疏影,林杪微风。
檐下的瓷风铃飒飒作响,淡青色的轻纱幔帐兜住一阵过路的风,悄悄地漾起碧波柔浪。
少女们身着深青色的交襟襦裙,翩跹而来,他们都穿着制式一样的衣裙,个别的给自己加上了襕边,抑或在裙角上绣了茶花、兰花,显得别致。
在场所有的学生只有女学生,没有男学生。
蒹葭,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顾名思义,这正是一座女子学堂。
世家大族的小姐极少来民办的学堂念书,都是家里单独请个女父子在家念书,会送到学堂读书的,一般都是有几个闲钱又爱惜女儿的小户人家,多是寻思着,送出来学点诗书礼仪,将来嫁人的时候也能嫁得高一点。
不然旁人家的女儿因为读过书被高看一眼,自家女儿没读过便矮了一头,谁能服气,又不指望考状元,不必分个高低。
再不济,结识几个手帕交也好,将来多条门道,或是看看你家缺不缺个嫂子,我家好像少个弟妹,互通有无,交换适龄好儿郎的消息。
这书院便是秦月开办的,不过她鲜少出面,今日闲来无事,过来逛逛,顺带以白夫人的名义,给女学生讲堂课。
倒让她想起当年在尚宫局给宫学生讲课的过往,这么多年过去,她也遇见了一茬又一茬鲜妍秀丽的女孩子。
不过这在宫外的讲课与宫中不同,光是那厚厚的《宫规》就不必了。
早上的课上完了。
在学堂用饭,可以由学堂供饭,也可以从自家带饭菜过来热热吃,女学生们三五一群地坐在一块儿,吃完饭,可以休息一个时辰,可以去小院小憩一会儿,也可以坐在一起聊聊天,做几针刺绣。
他们这一班多是快要及笄的少女,正是春心萌动的年纪,私底下便会悄悄地说一说各家的郎君,其中有两位定了亲,不知怎的,就聊到了将来对夫君的要求上,再聊着聊着,就聊到了皇上。
少女倾慕地说:“若我将来的夫君有皇上的一半好就成了,多么感人,皇上都为皇后守了整整五年。天下男子如能以此为榜样,哪还会有怨侣恨生。”
又谈起几首皇上为亡妻写的诗,真是一片凄凄深情。
秦月闻言,本来她在高高兴兴地饮一杯茶,突然就觉得饮不下去了。
那个伪君子,她都“死”了才来深情,有何意义?她不信萧叡是因为多爱她才会一直没有再娶,必定有什么利益理由,她还不了解萧叡吗?惯是个会装样子示弱骗人的。
秦月便道:“皇上后宫佳丽三千,只有皇后亡故,还有别的妃子,想必他不会寂寞,或许他还是在别的后妃那里,一边抱着别的女人,一边哭诉对亡妻的深爱。”
这未免太不浪漫,女学生们深受打击:“先生,你怎么能这样说?”
瞧瞧,多少小姑娘家被他骗到,想必京中也有不少名门闺秀会为这一片深情感动,成了他的砧板上的鱼肉,扔他挑肥拣瘦。
萧叡此人,对秦月来说自然特别,毕竟是同床共枕十几年的男人。
一日又一日的纠缠陪伴,有的是爱,有的是恨,时而爱长,时而恨生。
但在怀袖死的那一刻起,所有的感情都成了恨,她厌恶极了萧叡,只是懒得时时刻刻都去恨他,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