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梦吗？
这一刻，现实和无数前尘往事裹缠在一起。
萧子瑜定定看着成楹，舍不得将目光移开哪怕瞬息的功夫，他很想走上前去，抱一抱她。
但这是大庭广众之下，这是个极度失礼的动作。
所以萧子瑜忍住了，什么都没做，只笑着跟成楹说：“此战能获胜，全赖成侯相助之功。”
成楹万万不敢居功，口头谦虚了几句，一行人入城时，她自动落后萧子瑜几步，不远不近缀在后头。
萧子瑜不经意回头，瞅见她小心避嫌的动作，垂了垂眼睫。
他是个性子内敛的人，即使有千言万语，恨不得立即表达出来,却不会在大庭广众下说而是会找个四下无人的时候，单独告诉成楹。何况，现在完全不是纠结儿女私情的时候，除了安排大军入城休憩，就食，治伤之外，他还有另一件要紧的事情要去做。
“把临江王带过来。”
襄邑城是兖州辖下，东阿郡的郡守府所在之处，临江王在昨夜城破逃亡的时候，被徐州军中一个副校尉擒住了，现在就关押在郡守府中。他被带到萧子瑜面前时，萧子瑜已经缠好了伤口，正在披上最后一件外衣。
“十五弟。”临江王低低的唤了他一声，声音沙哑如老鸦叫林。
军医忙完后自行退下了，室内没有旁人，萧子瑜抬起眼，看着站在面前的兄长，他的发冠早不知丢在了何处，满头半黑半白的头发胡乱纠缠在一起，身上的衣服肮脏破烂，眼前人似乎比年宴上他见到的那个七哥，又老了好几岁。
其实认真算起来，临江王今年不过才四十多岁，正当壮年。
他们毕竟有同一个父亲，不知是血脉羁绊在此时发挥了作用，还是从前的记忆作怪，萧子瑜闭了闭眼，不忍心看到对方如今的落魄模样。
“七哥，你若是诚心悔过，我可以向陛下求情，饶你一命。”
进门之后，临江王就在仔细打量年轻有为的弟弟，对方的脸色不太好，应当是身上有伤的缘故，可这并不能掩盖他身上，刚刚打了胜仗的快意和骄傲。临江王的眼睛里满是羡慕和嫉妒，嫉妒对方的年轻，他已经失去一切，和残废老叟无异。
听到萧子瑜这样说，临江王哂笑起来：“你说的话，能值几个钱？皇帝会放了我？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犯的是株连全族的重罪，皇帝绝不会让他活命。
但是萧子瑜顾念着兄弟之情，能这样说，还是让他很感动。
临江王颓然道：“十五弟，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造反吗？黄河先后两次发生灾祸，甚至一度淹了我的封地任城郡，我身为兖州刺史，不能救治受灾受难的兖州百姓，我心里也很难过！可是朝廷，朝廷在这种时候，一分赈灾的钱粮都不派给我，皇帝为了修建道观，反而加重了兖州的赋税！我交不上赋税，朝廷就要拿我是问，这让我怎么办？我是站在朝廷一方，继续压榨百姓，还是顺从民意，揭竿而起？我走到这一步，全是被逼无奈！我若是不造反，兖州上下的官吏和百姓，都不会放过我，头一个就要杀了我祭天！”
萧子瑜并没被这番说辞打动，只冷冷看着他：“你不过是为自己的野望，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临江王一时语塞。
危机的局势是一方面，除此之外，他心里还是有点想法的。眼瞅着皇帝在他的位置上干得不太好，大家都姓萧，换他上去，有何不可呢？
事已至此，他再无翻身的机会，只苦笑道：“你说得对，我是在为野心找借口。可我们这么多兄弟，当初，为什么偏偏是三哥，坐上了皇位？他从年轻的时候就不务正业，眠花宿柳，根本不懂得治国理政，父皇也从不看好他，无论你，还是我，亦或是其他的兄弟，哪个不比他强？他和我们一样，都不是嫡子，不过是年纪比我们大些而已！实话跟你说吧，这些年，我心里从来就没咽下过这口气！十五弟，现在的你手握重兵，难道你能甘心吗？”
萧子瑜：“我和你不一样。”
临江王想起一件多年前的小事：“我记得，有一年父皇寿宴，我们兄弟几个一同为父皇贺寿，当时先太子还在世，你不过总角的年纪，先太子拉着你的手，问你长大后想干什么，你说，‘愿为贤王。’我们这些做哥哥的都笑了。”
萧子瑜接过话：“是，太子哥哥很高兴，还把他心爱的玉扳指送给了我。”
临江王举起脏且旧的衣袖，擦了擦眼角。
他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皇宫里百花盛开，父子齐聚一堂。
现在，他身败名裂，一无所有。
回忆起一生，总有一些美好的事情，值得怀恋。
临江王用看穿了十几年人世的眼睛，再次看了萧子瑜一遍，仿佛要追溯他的过去，洞穿他的未来。他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念头，自己现在走到了这一步，那么萧子瑜，能走多远呢？
他问了个看似不相关的问题：“黄奇真已经死在战乱中了吧？”
萧子瑜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