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于是,他一头扑进庄稼地,像猴子那样掰了好几只玉米棒,一屁股坐到地上,饥不择食地啃了起来。他吃过煮熟的玉米,但从未吃过生玉米,白色的玉米汁像牛奶一样从嘴角流下来,都顾不上揩一下,那副贪婪的样子,仿佛吃的不是几个玉米棒,而是一顿美味大餐。从昨天早上到今天,他肚子里没进一粒粮食,实在太饿了。
正在这当儿,宗天一头上挨了重重一击,他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倒在地上了。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一个人扛在肩上,手和脚都被困得结结实实。由于头朝下,他看不见这个人长得什么样子,只看到两条腿黝黑发亮,腿肚子上青筋暴露,脚上穿着一双树皮编制的鞋,捆他的绳子也是用树皮编制的,像牛皮一样结实。他试图挣扎了一下,绳子不仅没有丝毫松动,反而像橡皮一样勒得更紧了。那个人身上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是那种很久没洗澡的馊味儿,熏得他差点儿呕吐。“放开我!”他叫了一声,但那个人没听见似的,步子迈得更快了。由于头朝下,一切都颠倒过来了。原来在头顶的蓝天也转到脚下,像一座浩瀚无边的湖泊。路边的野草在那双穿着树皮鞋的大脚的践踏下纷纷倒伏,蚱蜢和蚊蝇闻风而散,仿佛走过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辆坦克……
走了大约一支烟的工夫,不远处出现了一幢房屋,屋顶盖的是茅草,四面墙壁都是石头垒起来的,看上去像一座小小的城堡。接着,宗天一听到了几声狺狺的犬吠。他正思忖着这是哪儿时,就被那个人像扔一袋马铃薯似的扔到了地上。刚落地,一条浑身长满杂毛的四眼黑狗狂吠着扑过来,眼看要扑到他身上时,突然响起一声断喝:“哆——!”那条狗闻声停住了,已经伸出的两只利爪收了回去。
宗天一看见一个满脸皱纹,皮肤像上了桐油那样黝黑发亮的老人坐在屋檐下的一块石头上,满头白发像一堆乱茅草,跟同样白的胡子混在了一起,分不清哪是胡子哪是头发。老人嘴里衔着一根硕大的卷烟,不是人们抽的那种纸烟,而是生烟叶卷的,邳镇上叫做叶子烟,陂镇小学看门的雷大爷吸过这种烟,有一次,宗天一从雷大爷那儿吸了两口,辣得他眼泪都差点儿掉下来了。
白胡子老人一边吧嗒吧嗒地吸烟,一边眯缝起眼睛打量着躺在地上的宗天一,像是看一只被俘获的动物,那个把宗天一扛回来的人拿着从宗小天身上缴获的红缨枪,一边比比划划,嘴里一边发出咿哩哇啦的声音,原来他是个哑巴。跟白发老爹一样,他的头发也是乱糟糟的,只不过没有白,眉眼上两个人也很相像,从年龄上看,大概是白发老爹的儿子。
对于哑巴的比比划划,白发老爹显得有点不耐烦,他似乎对那支红缨枪产生了兴趣,一把从哑巴手里夺过去,拿在手里颠来倒去端详着,然后,又把目光转到了宗天一身上,伸出一只手指着他问:“你,从哪儿来的?”
嗓音粗重,而且生硬,像从山上滚下来的一块石头。宗天一觉得老人的口音有点陌生,吐词怪怪的,像是刚学习说话的小孩儿。他看见老人那只快要伸到他鼻子底下的手的指甲很长很长,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他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脖子。
宗天一没有回答。虽然他估摸这一带已经离邳镇很远了,但还是害怕暴露自己的身份。他瞧着被老人握在手里的红缨枪,灵机一动说:“我进山采药……迷路了。”
“噢,这么说,这是你采药的家伙什儿?”老人瞟了一眼红缨枪,喉结蠕动了一下,仿佛吞下了一口痰,声音有些含糊。
显然,他并不相信宗天一的话。
“嗯,我用它来采药,也能防野兽……”宗天一说,心里一边琢磨,这大山深处住着这么一户孤零零的人家,一个白胡子老人,还有一个哑巴,真有点儿像小时候听过的神话故事中的仙人或妖怪……
“这些日子,经常有野物闯进庄稼地来,玉米和高粱给糟蹋惨啦……”白发老爹咕哝道,“我和大熊每天在庄稼地里设卡,就等着野物来,没想到,野物没逮到,却把你逮到了,哈哈哈……”老人说着,大笑了几声,把手里的红缨枪扔到地上。趴在他面前的四眼黑狗吓了一跳,从地上猛地跳起来,撅了一下屁股,往屋后头跑了。
这时,哑巴端着一个黑色的小木桶,手里抓着一只煮熟的红薯,边吃边从屋后头往这边走来。哑巴的嘴唇很厚,牙齿参差不齐,黄灿灿的,仿佛镶了满嘴的金牙,胳膊腿都非常壮实,像一座铁塔。他走到白发老爹身边,将木桶往地上一搁就走了。宗天一看见了木桶里的红薯,一股香味儿扑面而来,他的口水快要流下来了。白发老爹看在眼里,拿起一只红薯,递给他,“吃吧,煮熟的红薯总比生玉米好吃……”
宗天一接过热乎乎的红薯,泪水一下子从眼眶里冒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