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小天和顾影是在一次文艺汇演中认识的。
东江大学准备排演现代芭蕾舞剧《白毛女》,参加全省青年文艺汇演,要从青年教师和大学生中间选拔演员。宗小天是东江大学艺术系63届的学生,毕业后在艺术教研室当教师,主要讲授西方艺术史课程,顾影是艺术系民乐专业大三的学生,两人同时被选拔进《白毛女》剧组,分别担任了男女主角——顾影演喜儿,宗小天演王大春。
顾影的父母都是上海人,五十年代初响应国家号召,支援边疆建设,到大西北一个大型炼钢厂工作,六十年代才调到刚建成的东江钢铁厂,父亲是工程师,母亲在子弟学校教音乐。顾影不仅天生丽质,长得酷似母亲,而且深得教音乐的母亲遗传,从小就能歌善舞,颇有艺术禀赋,母亲虽然只是一个工厂子弟学校的音乐教师,但一直热爱艺术。她青年时代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艺术家,可终究只是当了一名小学教师,因此将全副精力用在顾影的培养上面,初中时就把顾影送到市工人文化宫的少年芭蕾舞队。芭蕾舞队的老师都是市歌舞剧院的名角,按照母亲的意思,是想让顾影长大后也成为一名芭蕾舞演员的,但后来在练习时,顾影不小心脚踝受了伤,也就让她断了这个梦想。不过,高考填写志愿时,顾影的母亲还是让她上了东江大学艺术系。东江大学是全国重点大学,艺术系又是全国的重点艺术教育培养基地,这儿出去的毕业生从事的也大多是专业艺术团体的编导和表演工作。顾影能顺利地考入中大艺术系,也算是了却了母亲的一番未了之愿。
顾影曾听过宗小天讲的《西方艺术史》,他的父亲是东江省的副省长宋乾坤,母亲是一个很早就参加了中国革命的“国际友人”。这种特殊优越的家庭背景在大学生眼里显得有些神秘,而且,宗小天的父亲姓宋,他却姓宗,这多少让人有些纳闷。
顾影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她和宗小天在一起担纲主演芭蕾舞剧《白毛女》。在《白毛女》剧组,他们俩除了集中排练,也没有更多的交流。宗小天多才多艺,不仅能弹吉他,还有一副好嗓子,但平时对人总是爱理不理的,性格有点儿阴郁、孤僻。奇怪的是,宗小天家就在本市,却很少见他回家,无论是周末还是节假日,他都跟家在外地的学生一样留在学校,仿佛他家压根儿不在本市似的。这让顾影多少产生了一丝好奇心。
1966年的夏天比往年来得早,刚进入五月份,天气就炎热起来,气温从20度左右一下子窜到30度以上,校园里的蝉鸣一天比一天密集,到户外山坡和树林里晨读的人逐渐增多了,每天天没亮,操场上跑步的学生便将椭圆形的跑道挤得满满荡荡。几乎一夜之间,大学生们就脱掉春装,换上了裙子或t恤,大学生尤其是女生们的多姿多彩的夏装,使整个校园呈现出一派生龙活虎、欣欣向荣的景象。
五月中旬的一个周末,《白毛女》剧组照常在体育馆排演,那天排的是王大春在山神庙寻找变成白毛仙姑的喜儿那场戏。两个人有一场双人芭蕾,难度较大。顾影和宗小天不知练过多少遍了,但总是过不了导演这一关。导演是从市歌舞剧院请来的,姓虞,毕业于中央芭蕾舞团,三十多岁,头发很长,梳了个马尾辫,走路时辫子就在背后甩来甩去,看上去像个女人。据说他在《天鹅湖》中演过男一号,还在苏联国家芭蕾舞剧团进修过半年,排练时要求极严。“整部戏能不能成功,就看喜儿和大春,你们俩要是演砸,整部戏就砸了,大家也跟着你们玩完……”每次说戏时,虞导翻来覆去总是这句话,听上去与其说是鼓励,倒不如说像是威胁。顾影那只受过伤的脚踝开始隐隐作痛。有一次,宗小天趁虞导去上厕所的功夫,用手背拭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悄悄对顾影说:“每次马尾辫说这话,我都恨不得抽他两耳刮子,或者把他那根丑陋的辫子给揪下来!”剧组的学生背后都这么称呼虞导。在一起排了这么长时间的戏,顾影头一次发现,宗小天顽皮时像个大男孩儿,挺可爱的。
就在这时,体育馆外面的广播喇叭开始播送一份中央文件,播音员的声调比往常高了一些,语气也颇为严峻、庄严。
整整一天,校广播台都在翻来覆去地播送这份文件。
从那天开始,原本宁静的校园如同一锅煮开的水那样沸腾起来。学校基本上都停课了,行政和教学工作几乎陷入了瘫痪的状态,《白毛女》剧组的排练也停顿下来。没有谁下指示,也不可能有谁下指示。剧组的不少学生也回各自系里参加运动去了,排练的人越来越少。不久,马尾辫导演也不辞而别,回市歌舞剧院去了,剧组变得群龙无首,实际上等于自动解散了。
顾影对政治素来不感兴趣,反正已经停课了,闲着没事时,只好去体育馆练那段总也过不了关的舞蹈。偌大的体育馆空荡荡的,寂静无声,只有顾影一个人。她朝着一面巨大的镜子,反复练着那几个舞蹈动作。“记住,你不仅要把你的四肢变成另外一个人,还要将你的情感也变成那个人……”她脑子里回响着马尾辫导演的声音。渐渐地,她产生了一种幻觉,似乎镜子里的世界才是真实的,镜子外面的这个世界反而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