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明,乌色未尽。
六月盛夏时节,中原内地已是天干地热,而在雁北关外,满目山川皆冰雪,恍惚这人间俱是茫茫一片白。
断肠崖上伤心人,天女河下不归魂。
积冰道外冻死骨,鬼哭谷内阎罗门。
四绝地的凶名自古便在雁北关外流传,关外部族信奉天神,对鬼怪之说讳莫如深,久而久之,四绝地就成了四不祥,纵然在青天白日时,来往人马也是能避则避,更遑论在这般惨凄阴冷的夜里。
昭衍在深涧下放了马,撑开天罗伞,缓步上了铁索桥。
长桥深夜,凄风冷雨,竟有些没来由的熟悉。
许是太久没有好生歇息过,昭衍的头脑变得有些迟钝,走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当初就是在此截杀朱秀禾与吕元青二人,细算起来不过数月,却好像过了许多年。
此去中原,一路血雨腥风,年华未老,心已倦。
天山中断,白浪奔流,瓢泼大雨一刻不歇地浇下来,巨灵神那双力大无穷的手化为狂风,在咆哮声里肆意撕扯着桥上铁索,就算是身负上乘轻功的一流高手,此刻走在这座桥上也是摇摇欲坠,而昭衍却像脚上生根,一晃不晃地踏在桥板上,漫天雨针打在素白伞面上,又化为一股股水流滚下。
可他分明走得稳稳当当,看着却比这座破旧不堪的铁索桥还要脆弱。
雨势越来越大,风声也愈发喧嚣,昭衍双目盯着前方,心思却被水浪冲远,不知到了何处去,直到一块大石从山崖上滚落下来,轰然砸进河里,溅起一片老大的水花,这声音犹如炸雷在耳,他猛地一惊,发现自己一脚就要踏空,连忙定身凝神。
虚惊一场,昭衍吐出闷在胸中的浊气,这才发现前方岸上竟有一点火光,明明灭灭,摇曳不定。
有灯必有人。
什么人会在这冷雨夜里提灯相候?
昭衍本能地攥紧了伞柄,藏锋于内的无名剑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颤鸣,正当杀意透骨而出之际,那提灯之人发出一声叹息,道:“现在方知戒备,适才若我出手袭杀,你已没命了。”
“……师父?”
火光映亮了来人面目,依旧是那张神色寡淡似不近人情的脸,说出的话也不熨帖,却让昭衍在这一刹那红了眼眶。
步寒英腰不佩剑,身披鹤氅,单手提着铜罩灯,一柄二十八骨油毡伞放在脚边,伞面上水迹已干,不知在此等了多久。
数月不见,步寒英的身形音容未有变改,只是有些难掩的憔悴,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咳,并不算严重,却让昭衍一颗心都揪了起来。
方才那些胡思乱想霎时没了踪影,昭衍疾步过了桥,径直来到步寒英面前,围着他仔细打量起来。
步寒英只觉得他左转右转如穿花蝴蝶般扰人,直言道:“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
昭衍却不肯相信,如步寒英这般登峰造极的大宗师早已不避寒暑,他在寒山潜修时经常见到步寒英赤着上身在雪地里练剑,甚至盘膝在冰瀑下打坐整日,区区风邪哪能将他击倒?
见步寒英不肯说,昭衍自有办法,也不徒费口舌,只牵着对方衣袖一角,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步寒英最是面冷心软,寒山的孩子们若想央他点事,但凡不过分的,他总是撑不过几回合就会点头答应,这法子屡试不爽,连心智不全的白知微都学会了,昭衍看过不知多少次,早已无师自通。
果不其然,步寒英见状叹道:“你都多大的人了,还作那小儿态?”
昭衍在步寒英面上是从来不肯要脸的,闻言也不觉羞。
步寒英奈何不得他,左右也无甚难言之处,便道:“朱秀禾被擒之后,青狼帮自知行迹败露,索性举众投了乌勒,他们在呼伐草原上烧杀劫掠,不少小部族都遭了灾,雁北关的周大帅与我合计,联手围剿这伙恶贼,一忙活便是两三月,另有各方细作闻风而动,寒山地处兵家必争之地自不可偏安太平,我重新布置了四方防线,把四绝地也纳入警戒之内,疲乏之余染了些风寒,不算什么大病。”
昭衍这才安了心,旋即难免惊讶,想不到仅仅数月过去,连四绝地都被纳入了寒山地界,恐怕自己才出雁北关,行踪已落在了步寒英的案头上,无怪乎他会提前在此相候。
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步寒英又道:“我命人在天女河畔接应,不料候到申时仍不见人,你既然放着大道不走,想来是不愿声张,我已对知情人下过封口令,今夜只我在此接你,不必担忧旁人耳目。”
昭衍一愣,笑道:“师父果然知我。”
步寒英在世人眼里总是清净无尘的模样,不相熟的只道他剑如其人纯粹至诚,这评价放在当年或许恰当,只是一个真正心外无物的人断无可能坐镇天门近十八年而不出纰漏,昭衍跟在他身边五年,受益匪浅的绝非武功一道。
他恭维两句准备揭过话去,步寒英却不吃这套,淡淡道:“休要顾左右而言他,方才你是为何失魂落魄,竟连武者本能的戒备也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