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二这日,天色初亮,黑石县城便如炸开了锅一般热闹。
张县令被抄了家。
这厮虽为本地县尊,却与乡绅勾结不法,他在任数年来,小小县衙内不知多少藏污纳垢,尤其地崩以来行事愈发荒唐暴戾,几乎闹到了官逼民反的地步,百姓们恨不能啖其肉寝其皮,可不曾想到报应竟是来得如此之快,非但张县令被当场摘冠去袍,连他的一家老小也没能逃过。
于黑石县百姓而言,这一日无异于天翻地覆,他们或争先唾骂,或高声叫好,仿佛多日来笼罩在头顶的阴霾都被一道阳光刺穿,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此事,更有那识文断字的书生小吏在街头巷尾与人说道,说的是当今皇上仁德,太后慈悲,心里无时无刻不记挂着灾情,先下诏书向天罪己,再派了大官千里迢迢赶来这里,代朝廷赈灾济困,为百姓们做主。
这一带的百姓大多是流民出身,何曾有过好日子?偏偏这些受尽苦难的人,恰恰也是最容易满足的人,他们不识得几个字,不晓得什么礼法,听雨阁的名头倒是有所耳闻,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看到这位大人甫一露面便以雷霆手段拿下了张县令,不啻于推翻了压在众人胸口的火焰山,纷纷对这些陌生的京官感恩戴德起来,前两天急张拘诸的气氛就在这一日之内疏解了大半。
李鸣珂在旁看着,既松了一口气,又觉得心里发寒。
她是知情人,打一开始就明白那张县令不过是被赶鸭子上架的替死鬼,却没想到冯、萧二人会这么快翻脸,原本蛰伏暗中的听雨阁顺势走上明面,只废了一个张县令,便轻而易举地扭转了局势,如今已堂而皇之地接管了黑石县的公务,将此间一切拢于五指之中。
她本是对昭衍心怀怨愤,现在却慢慢冷静了下来。
诚如昭衍所说那样,萧正风正式接手黑石县事务后,立刻借着这股东风将云岭山匪之事公布于众,开始大肆清肃本地人员,镇远镖局与丐帮加起来约莫二百来号人,个个都是武人,又是远道而来,自然成为听雨阁的重点盘查目标,若非李鸣珂在此,又提前与朱长老通过气,恐怕河堤之事将要重演,而这一次他们失了民意之助,变得无比被动。
李鸣珂这厢进退两难,昭衍却是神清气爽,他昨儿个睡了一天一夜,今日大早便起身,要进云岭山一探贼情。
一日工夫,云岭山匪的消息已在这附近传得愈演愈烈,在百姓们的口中,那山里头藏着的已不像是活人,而是青面獠牙的八臂怪物,劫后余生的他们惊恐不安,不少人聚集到县衙前跪求官府出兵剿贼,萧正风自是从善如流,当即点了一队身手矫健的探子准备入山。
昭衍在山麓下与这波人打了照面,他朝萧正风拱手一礼,又看向旁侧那人,只见是个身材矮胖的老者,少说已是天命之年,两鬓斑白,面无皱纹,一看就是个养尊处优、心宽体胖之人。
然而,昭衍的目光很快落在了他那条铁钩手上。
萧正风笑道:“这位是忽雷楼的冯楼主。”
冯墨生虽貌不惊人,这条铁钩手却太过显眼,他也没有隐瞒身份的意思,眼睛一眯就笑成了两道缝:“小山主英雄出少年,寒山后继有人啊。”
“冯楼主谬赞了,小子初入江湖不知天高地厚,不过一点微末本事,承蒙诸位前辈抬举。”昭衍谦逊地道,“此番入山,说不得还需冯楼主照拂一二,晚辈先行在此谢过了。”
说罢又是一礼。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一老一少两只狐狸同时在心里冷笑,面上倒是一派和气,竟有几分一见如故之态,萧正风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打了个来回,对冯墨生道:“冯先生,山中情势不明,你们务必小心,我带人在此驻守,若见信号即刻杀入接应。”
李鸣珂心头一沉,历来朝廷命官赴灾区都是由某部侍郎或御史出面,出动听雨阁却是少有,更别说这一下就来了两位楼主,显然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她焦虑难安,昭衍却似浑没听出萧正风言下暗藏的杀机,反而长松了一口气,道:“有萧楼主坐镇后方,晚辈可算是放心了。”
“你怕死?”冯墨生笑眯眯地看过来,“小山主既然心有惧意,何必要坚持入山?”
昭衍叹道:“师命难违,明知山有虎仍要向虎山行。”
冯墨生不置可否,转头对李鸣珂和朱长老道:“劳烦二位看好门人,我等未出山之前,谁也不可擅离此地半步,违令者以贼伙论处。”
此言一出,许多脾气火爆的弟子都忍耐不得,好在朱长老早有准备,在这些个浑货附近都安插了精明沉稳之人,及时将其按住了。
“丐帮弟子自有规矩约束,不劳冯楼主费心。”朱长老皮笑肉不笑地道,“倒是冯楼主此去前路未卜,可得小心万分,莫要在阴沟子里翻了船。”
冯墨生大度地笑了笑,率先朝那狭窄的路口走去,一行十八名听雨阁密探即刻跟上,昭衍走在最后,只觉无数道目光都戳在自己背上,他不曾驻足片刻,也不曾回头去看。
地崩之后,云岭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