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咏雩并未答话,他此时已经完全清醒了,自然想起了昏睡前发生的一切,非但没有为这点善意而松口气,反而将心沉到了谷底。
周绛云不仅是魔头,果然还是个疯子。
在密林遇袭至今已是第四天了,补天宗的残酷手段在江湖上早已传开,血衣人屠周绛云无疑是个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的人,既然方咏雩落在了他手里,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以为自己会遭到严刑拷打,直到被逼问出阳册。
然而,不知是否因着当初在栖凰山上的前车之鉴,还是自信方咏雩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周绛云这次的态度竟算得上和善,不曾让手下人对他用刑,也不曾苛待于他。
可每到入夜,周绛云都会将一道截天阴劲打入方咏雩体内,这股极阴极寒的真气甫一入体,方咏雩自身的寒症也会被引发出来,如赤身跌落冰窟中,寒意化作千万根冰针扎进骨头缝里,血液冷凝,呼吸也像是要被冻结,他将失去所有强装出来的从容冷静,如一只在命运捉弄下难以翻身的乌龟,倒在周绛云脚下挣扎翻滚,有一次用手掌去抓燃烧的烛火,于是从那以后,入夜的房间不再点灯。
待到方咏雩濒临崩溃时,周绛云又将他搀扶起来,掌心催动内力,轻而易举地控制他体内那股截天阴劲,将寒气悉数压入下丹田,把人从鬼门关前拉回来。
周绛云以这样极端的手段,让方咏雩意识到他主宰着自己的生死这一事实,若不得周绛云的允许,他求生不得,求死更不能。
若换了别人在此,这四天下来只怕早已被周绛云活活逼疯,方咏雩全靠一股意志强撑,他虽然从小体弱,心气却比任何人都要强,决不允许自己在周绛云脚下摇尾乞怜。
今天夜里,他又一次在病发时昏死过去,只不过周绛云难得心情上好,没像前三天晚上那样一指头将他点醒,而是坐在窗边自斟自饮,使他得到了喘息之机,可惜没能做个好梦。
“北疆特有的名酒红缨血,搁在别处连见也不一定能见着,当真不尝一尝?”
见他不搭腔,周绛云也不恼,顺手又倒了一杯酒,含笑朝方咏雩看来。
这一次,方咏雩沉默了片刻,踉跄着站起身来,上前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可他没想到此酒竟是浓烈异常,一口酒下去如吞了把带血的刀子,割得他喉间都似充盈了血腥味。
方咏雩脸色一变,失手打翻了酒杯,捂着嘴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周绛云看得有趣,轻啜了一口杯中酒水,眉头微不可见地一皱,这才笑道:“方公子好气魄,本座已是多年不曾见到有人胆敢痛饮满杯红缨血了。”
饶是方咏雩不愿搭理他,此时也被这杯酒逼出了满脸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下意识问道:“上一个是谁?”
周绛云默然片刻,道:“家师。”
方咏雩愣了下,旋即明白过来他所指何人,纵使小命都被人拿捏着,他也忍不住刺道:“哦?江湖上人尽皆知傅渊渟是个十恶不赦的老魔头,周大宗主当年可是打着大义灭亲的旗号率众反了他,原来还当他是你师父呢?”
这句话夹枪带棒,周绛云不怒反笑,意有所指地道:“堂堂武林盟主之子,竟在为他鸣不平么?”
方咏雩自知失言,正搜肠刮肚如何找补时,却听周绛云道:“也是,当年你跟我那小师弟相处了数日,还从他那里得到了阳册,想来是有过一些交流的,他对你说过什么?”
笼在袖里的手悄然攥紧,方咏雩盯着周绛云道:“他说……我爹他们布局围杀傅渊渟不是在替天行道,而是为虎作伥。”
他本是试探,没想到周绛云沉默了下,竟然叹道:“他确实是被冤枉的。”
一瞬间,方咏雩只觉得自己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周绛云,只见面前之人放下杯盏,唇上染了一抹猩红,如同嗜血的鬼。
周绛云轻声道:“他杀张怀英是为了救人出手情急,并非受人收买指使,残害武林数百名高手也是因噬心蛊毒发作神志不清,直到晚晴谷一战前,他都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你——”
方咏雩腾地站起来,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只能死死盯着周绛云,房间里的酒气似乎越发浓烈起来,带上了火烧火燎的味道。
半晌,方咏雩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来:“他是你师父,对你有教养之恩,你既然知道真相,为什么……”
周绛云低声笑了一下,呷了一口酒,眉头又是一皱,不难看出他其实不习惯这等过于烈性的酒水,却不知为何要强迫自己将它喝下。
缓过了这口酒的烈劲,周绛云才道:“因为他选错了边,又挡了我的路。”
方咏雩不屑地冷笑。
“你不是黑道中人,更不曾在他身边长大,又能对他这个人有几分了解呢?”不等方咏雩说话,周绛云自顾自地道,“我师父,血海玄蛇傅渊渟,少时家破人亡,后来东山再起,若他只有盖世武功,绝不可能成就如此霸业,他最厉害的地方在于心,够狠,够硬,够舍得。”
方咏雩不由得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