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廿二,长风天,送客日。
三天前,闭门多日的方怀远终于出关,短短不过数日时间,他的模样看起来苍老了许多,巨阙剑仍负在他背后,却有了一两分欲将脊骨压弯的颓态,整个人仿佛将倾的高楼。
可当他站在天罡殿大门前,面对下方心思各异的门人弟子,浑浊的眼睛里陡然爆射出精光,承重万钧的背脊复又挺直起来,声音依旧浑厚,气势威严一如从前。
方怀远一露面,就像定海神针终于归位,无论此前众人有多少揣度非议,如今皆沉寂下去,至此,武林盟上下因这场大会而混乱层出的局面终于尘埃落定。
江天养见到这一幕,面上欣喜不已,心下一阵阵发沉,饶是他早知方家两代盟主对武林盟的影响不可磨灭,却没料到历经这般变故后仍不能动摇到方怀远在众人心中的地位,如此一来,即便方怀远信守承诺让江平潮成为下任盟主,可这武林盟究竟姓江姓方尚未可知。
一旁的王成骄与谢安歌倒没这般不可言说的心思,尤其王成骄性情急躁,向来不爱在一个地方久待,知道自己那不省心的侄儿竟追着人家镇远镖局的队伍跑去云岭救灾,只给他这伯父留下一封书信先斩后奏,当即便气了个倒仰,心里却常怀担忧,好不容易等到了方怀远出关,王成骄几乎是着急忙慌地把手头事务交接回去,领着人风风火火地下山去了。
谢安歌为人处事素来端正认真,她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经手过的事务写成卷宗,又把岗哨那边递呈的情报整合归拢,一并交给了方怀远,这才婉拒了谢礼,带着门下弟子告辞离去。
值得一提的是,身为望舒门首徒的穆清这次并未与师尊同行。
此番谢安歌之所以前来武林盟,一为参会观礼,二是受方怀远之请前来商议弟子亲事,奈何这婚姻媒妁尚未说成,展煜先一步出了意外,而后武林大会惊变连连,这些事便也没了说出口的机会,按理说此二人该是有缘无分,可穆清的性子外柔内刚,纵无婚约在身,她也不愿就此抛下展煜,向师长下跪请罪,将为私情暂别山门,携展煜寻医问药去。
谢安歌少时便已出家为女冠,对待儿女之情倒是通透开明,见穆清心意已决,她自不会横加阻拦,成全了其一腔真情。
因此,待丐帮、望舒门两派离山三日之后,穆清才向方怀远请辞,携展煜下山。
展煜伤势极重,在山上躺了近半个月才算稳住了伤情,他的右臂仍未痊愈,双腿更不能下地,只可勉强坐在轮椅上,用薄毯遮住腿脚,整个人消瘦了许多,可他也因祸得福与穆清表明了心迹,故而神色虽然憔悴却不显黯然颓丧,眼中莹光温润,左手与人交握时还很有力。
他不知方咏雩尚在人世,方咏雩也不能去见他,故而今日只有昭衍、江烟萝和鉴慧三人前来送行,江平潮不知是被什么事妨碍了脚步,或是心绪难平不忍别离,待到天光大亮仍未见其踪影。
早在梅县共患难时,两个女儿家便相投融洽,此时江烟萝正牵着穆清的手依依惜别,小声说些体己话,穆清面上原有忧色,被她说得展了颜,旁人看去只觉二女亲如姐妹一般,连离愁也被冲淡了不少。
若在从前,昭衍见着这一幕也要会心一笑,可他已经知晓了个中真相,看那幕后真凶如邻家小女般对着穆清巧言说笑,还不忘提醒展煜小心别惹了凉风,一言一行无不熨帖极致,落在他眼底却引出了一把恶寒。
鉴慧懂些医理,他仔细看过了武林盟医师配好的药,斟酌了一二,这才取出一个木匣递给展煜,道:“展大侠,你们这一路上难免有风餐露宿之时,一些药材亦不是去寻常药铺就能及时买到的,贫僧这里有制成的药膏能消炎镇痛,可用在急需之时。”
展煜打开木匣一看,只见里面是凝固如上等荤油的乳白膏体,闻之有些刺鼻,辨认不出是用何等药物所制,鉴慧便以木片刮下一点敷在他手背淤伤上,那伤处顿时传来一股清凉感,只消一会儿工夫便不再隐隐作痛了。
鉴慧叮嘱道:“此药虽好,当中却混有三味毒物,只能用作应急,伤愈之道最好是循序渐进,展大侠不可贪其药效。”
展煜谨慎地收好了匣子,郑重道:“多谢大师赠药,在下铭记于心。”
昭衍见了这药膏,心下忽然一动,笑道:“原来鉴慧师父还懂医术。”
鉴慧颂了句“阿弥陀佛”,道:“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贫僧自幼立志学医,奈何天资愚钝,至今不过能治些头疼脑热的寻常毛病,此药乃长者垂爱所赐,贫僧少有用上之时,不如急人之所急。”
说话间,他又摘下手上的念珠串,此为五十四颗菩提子串成,线已有些黯淡褪色,每一颗菩提子都润亮,显然是多年旧物,展煜不敢夺爱受礼,奈何推辞不过,只好谢了他的好意,将念珠盘在手中,下意识拨动了几下,也不知是否错觉,原本有些浮躁的心绪竟渐渐平复下来。
见他收下念珠,鉴慧这才一笑,对穆清道:“贫僧一路走来,南地之风与北地不同,文人众多,医道盛行,二位既为求医,若无明确目的不妨南下一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