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八)
一粒悬浮于阳光中的微尘。
芸初自从关进这间单人牢房,便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奇怪,她身体里浩荡的热意被禁锢的冷意取代,日子越发百无聊赖。就算一粒微小的尘埃,她也能盯着它看上许久,一度让隔壁牢房的人以为她疯了。
“……犯妇芸初!犯妇芸初!”看守狱轩的人在唤她。
芸初削尖了脑袋,脏兮兮的手擒着小窗的生锈窗棂,妄想从纵横的铁杆中探出头,瞧瞧那缥缈的尘埃究竟要赶往何处。
但见它随着习习凉风,飘荡起伏,在倾泻入瓮的阳光中,拾级而上,舞尽它凄美绚烂的一生,直至飘到小窗之外、大捧炫目的炙阳下,再无人旁顾。
少女怅然若失。
“……芸初!”有道熟悉的声音很生气地唤她。
她唯唯地应了声,满是惶惑。
牢房外站着道白色身影,少女喜上眉梢,“你们来啦……”奔至牢门前,才发现,那人不过一道包裹在白色斗篷中的虚影。他空有人形的轮廓,脸上五官却是模糊不清的。
她惊得后退,“你是谁?”
那人鼻腔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冷哼,似全然嗤之以鼻,又像带着点玩味儿的冷笑,“你希望我是谁?”
“你不是大哥……”
“是啊,”他笑了会儿,忽而语声低沉,竟然透着止不住的悲伤,“我不是他……微。”
冷露滴落。或有人缠缠绵绵、咿咿呀呀地在唱:
“……耿耿梦徒往,悠悠鬓易凋。那堪对明月,独立水边桥。”曲音微弱,幽幽得恍如海上的声音,轻渺、空疏;唱辞疏离冷落,悲凄异常,直教人心碎神伤。
芸初慌得不行,“这是人间的牢房,你如何进入我的梦中?”一个“梦”字甫一出口,便听闻镜面碎裂般的响音。那人抬起下巴,凝望着她,眼瞳清浅,发丝虚幻在光影里,男子弯弯嘴角,不在意地笑了声。
芸初沉重的眼皮垂落,心里固执得不肯陷入沉睡,几作斗争,她终于挣开束缚,换得神思一瞬清明,睁开的明眸灼灼如火,望穿虚空,便要将落入眼中的人与物尽数灼烧干净。
……一点孤灯。
芸初眨了眨眼。霜青色的芦苇晃漾,丛中的黄苇鳽伸起脖子,胸部上的条纹就像一根根枯黄的芦苇。它愣愣站在原地,张望着闯入它领地的家伙们。
上方露出半张老脸,那人轻轻“咦”了一声,嗓音苍老,他显然没料到眼前的少女会这么快地醒来。
怪人不无感叹道:“怪道她点名要掳了你来,放在以前,确然,你乃顶尖的祭品。”他呵呵怪笑一声,继而道:“海门未开,不能放任你在这里呆着!”
看时辰,已值酉时转戍时光景。冥色四合,光线依微,那怪人不羁地坐在芦苇草铺陈的土地上,全身用脏乱破败的布条裹得厚实,脸上蒙着不知何等材质制成的面具,白中泛黄,粗略的线条勾勒出被岁月模糊的人脸,左边脸颊的图像覆着脏污,右边剩下寥寥的几笔,瞧上去就像是幼童勾画的拙作。
芸初浅浅一笑。灵魂深处蛰伏的残影,随着她发出冷哼:风氏。
“你笑什么?”
芸初面露乖觉,一副怯怯模样,暗里心思电转:他貌似要将自己献祭给某人,那人藏于海中,她势单力孤,也不知这片海域在哪里,东海的人能否注意到一点异常的动静。而今之计,须得自救,可双方实力悬殊,如何自救呢?
那怪人将她负在左边的肩膀上,右肩则垂着个松松垮垮的麻布袋,很显然,先前,他用这个麻布袋装过她。那为什么,现在要将她明晃晃地扛在肩上呢?
“现在没必要了!”那人像看穿她的心思,悠然答道。
没有必要?这片海域,果然不是她熟悉的任一地方。芸初心下微沉,“前辈……要掳我上哪儿去?”一开口,方觉嗓音低弱,倘若不附在与之对话的人的耳边,对方可能很难听清楚。
那人怪笑几声,权作回答了。
怪人愈走愈快,芸初伏在其肩上,没吃下什么东西的胃部开始绞痛反酸,于是灵机一动,冒着被拍死的危险,豁了出去,“你……你走慢些,我,我要颠吐了……”
那怪人压根没把这话放在心上,笑笑道:“吐吧吐吧,我浑身脏兮兮的,不在乎再添些脏污!”
芸初伸手抠了下喉咙眼儿,胃里霎时翻江倒海。她作势欲呕,那怪人脊背一僵,左肩一动,立马把肩上的人甩在了地上!
踢踏着凌乱的白石,芸初按压胸口,手忙脚乱地跑到一旁,扶着圆滑矗立的岩石,吐得起劲。浪涛声声,其眼角余光瞥见一方白色沙滩,与孔雀蓝的海水交相辉映。
少女从未来过此地,心中惊疑:仍是海。看上去像南边的海……那怪人刚才一路先往西南方、再往正南方向行走,后又拐了个大弯。故弄玄虚——这个词不禁挤到喉咙口,呼之欲出。
她再定神看看,恍然感觉这片美丽而荒凉的海域有些熟悉……
“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