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赑屃在老树盘虬的林中跋涉了一夜,裸岩湿滑,脚下差点踏空——眼前是一道被水草覆盖的深沟,若不谨慎很难察觉。
暝色昏昏,几弯溪水自林中曲折回绕、时而隐没。丛丛溪流途径深沟附近,有不少顺着地势往深沟里落,织成淅淅沥沥的水帘,晶莹可爱。
赑屃视线越过倾倒的老树、交缠的树与藤,七零八落的藤上缀满了朱雀花,几只鸟雀栖集枝头。对面一块高大岩壁若刀劈斧凿、如镜面高悬,湿润流水在它身上留下浅淡划痕,旁生的蔓草也难攀援。群山相拥,崖壁之外,满目的高山流翠、绿瀑倒悬,与环绕的碧绿河水交相辉映。
黎明拂晓时分的自然神奇,沉浸于将醒未醒的蒙昧。他放出神思,勘察周围方向景物。黑黝湿润的泥土底下,深藏着厚重的腐朽气味,正是腐烂的旧物供给新生景物以养分,才教这片罕有人迹的森林呈现欣欣向荣的原始风貌。
初始的惊艳、惶惑,逐渐被按压克服,赑屃环视周围,妄图用一双慧眼、一段神思去横扫林中、地下,拨开重重迷障。他的心里越是接近一个答案,越是困惑,仿佛在一团黑雾中前进,自始至终在最核心的答案外围揣摩窥伺,不能或不愿更进一步。
初晓穿开密集的枝叶,半林树木莹莹煌煌,吸纳天地生机灵气。春樟叶落,点点滴滴宛若落雨,丝丝润润沁入泥土、沁入更深处的地下玄宫。
赑屃垂下眼睫,好看的眉头拧起,俄而眼帘掀开,他抬起冷峻的眸光再次查看这片秘境,方觉曙光里晨雨滴沥。
细雨微风,冉冉朝阳为其开路,铺面而来的暖流驱离寒气,光耀大地。他终不再回首揣摩,调转方向,步履坚定,不再匆忙。
穿过深林即是开阔的平原。时过春分,雨水渐渐充沛,漫山遍野的新芽亮人眼睛。行过四五里地,方可至村庄,村庄背靠高山,绕过高山的东面,再往南行五里地,便可至东海入海口了。
山色新,雨如烟。佳人独立陌上似在等候谁人,周围行人扛着锄头、拎着包裹走过她身侧,好奇者不由回头。方才武安带芸初出门观景,介绍人类习俗,后来武安看到熟人,芸初不方便跟随,于是立在原地等候。丘陵、山包上烟气袅袅,线香点燃、纸钱焚烧的烟火气,混着炮仗的硝烟味,种种气味与心情升腾至半空,混着雨水的湿润,助长了清明层云阴暗、更渲染出路上行人神思凝重。
武安左手负在身后,右手想要挽留住谁、让前方那人“且慢”离去。终收回手来,留一声内心感叹,怔怔然站在原地不曾挪动半分。
远处朝阳喷薄、几瞬后一跃至半空,热烈激昂的光芒照亮世间。赑屃途径此地,见那壮丽景色中站着一人,精神笔挺的黑色盔甲,略儒气的行止动作,不太像干练的武将,却像极了印象中的另外一人。那人此时折身将要离去,赑屃旋即出声招呼:“大哥。”
“武安”注意到他,上下扫了他一眼,“六弟。”
赑屃形貌狼狈,不碍其从容大方,见武安回身看他,不由微微一笑。
(六十四)
原来,此时的武安并非武安,而是施了障眼法的囚牛,一般人无法看穿他的真身。
囚牛适才要挽留的人是年前送黄衫少女出海的车夫。时值清明,车夫跑远途返回,拾掇拾掇便上山祭祖。他见到车夫祭拜完下山,拦住他请问了几句话。车夫的回答让他彻底断掉了线索。芸初和那个黄衫少女可能是完全无关的两个人。
因为那车夫觑了觑远处的芸初,“那姑娘眼睛大,骨架小,像俺南方人,你带来的姑娘虽然身形纤弱,但骨架大、身量也高。”车夫聚精会神,再仔细看了看,肯定道:“从样貌上看,也不像同一个人。她给了我这么多钱,我记得清楚,错不了。”
旷野因喷薄的朝阳而蒙上层熹红色。赑屃走向兄长,与囚牛唠嗑了几句话。
囚牛检查赑屃身上,看是否留下明显伤痕,良久,很是欢喜地笑道:“尽管形貌狼狈,好在平安无恙。这么多年,我们几兄弟终于可以好好地聚聚。眼下,小九刑满,已经回东海了,八弟刚传信回来,需在外再戏耍几日,顶多半个多月也能回来。可惜四弟,仍然不闻音讯……”
“四哥偷得宝物出去,怕被责罚,短时内定然不敢回东海的。”
囚牛听得这话,停顿一瞬,后点点头道:“你这是要回东海了吧?”
“离家许久,自然要回家一趟。”
“你在外浪迹多年,是该回家了。”囚牛望了望赑屃,拍肩道:“那便走吧,我在岸上还有事情需要处理。”
赑屃看到远处的姑娘,挪愉笑道:“知道了。”那姑娘好像知道这里有人在说她,轻轻转过头来,视线对上,两人都觉得对方莫名的熟悉——明明看上去从未见过。
他们互相微笑致意,分道扬镳。
离村舍愈近。村舍学堂飘来抑扬顿挫的读书声,有老者声音云:“清明。”众童声随至:“清明。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