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戌时将过,群星满天。
贺今行告别孟奶奶,看着合拢的门扉,有些出神。
“过几日再来吧。孟大人最近估计忙得不得了,明日都不一定能按时下衙。”陪他同来的贺长期说着缓缓推动轮椅。
“不!”他按住椅轮,不自觉提高了声量。感觉到身后人猛地顿住,他回过神,抹了把脸,侧头说:“抱歉,大哥。明日就是朝会,我想再等等。”
连着两个晚上都没能等到孟若愚,令他的心绪无法完全平静。
贺长期转到他跟前来,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带着疑惑与关切。
两人对视半晌,前者叹息道:“我不明白你这么执着要见孟大人是为什么,不过大哥陪你等就是了。”
贺今行怔怔地叫了一声“大哥”。
“我让你不要什么事都掺和,你不听,我能怎么办?那我只能顺着你呗。”贺长期把他腿上那张半滑落的小花毯盖好,说:“不知道孟大人什么时候才回来,你在这儿等,我去买点热食。”
巷子口竖着石灯,荧荧烛光只能照亮周遭三尺,但当少年走过时,拖在地上的影子却陡然变得清晰。
贺今行盯着贺长期的影子出神,直到另一道脚步声响起。
右都御史带着满身疲惫下衙归家,见自家门前有人,便直截了当地问:“年轻人,你也是在等我?有事就说罢,不要绕圈子。”
他的嗓子哑得厉害,但精神不见半分萎靡。
贺今行的心绪忽地就安定下来,拿开毯子站起来,也不多寒暄,径自拱手道:“晚生是想问,明日朝会,大人作何打算?”
孟若愚答道:“自然是按律参劾进谏,如实上奏。”
“关于五城兵马司与顺天府之事,大人准备怎么说?”
“你这是想打听我的奏疏内容?”
“若是不可说,大人便当晚生唐突。”
“我孟若愚自忖光明磊落,所言所行皆不怕人知晓,告诉你也无妨。我会奏请陛下彻查两司,将一众罪首连根拔起,按律法办,以公示天下。”
“可这两司牵连甚广,陛下未必会同意彻查,其他被触及到利益的朝臣也很有可能会因此攻击大人。”贺今行斟酌着说:“或许有更温和一些的方式,能达到同样的效果。”
“温和?但凡读过几本史书,便知古往今来,朝廷斗争皆是波诡云谲,无处不藏杀机,何时有过‘温和’二字?我看你也不似仁厚到庸懦的人,怎会有如此天真的想法。”
“晚生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以为手段温和一些,或许能少些纷争、少些牺牲。”
“本官身任御史几十年,参过的人上过的疏不知几何,桩桩件件无不涉及利益与人命,没有一件事是能温和解决的;哪怕一时被压下,也终究会更加猛烈地爆发出来。而这些人中不乏恨我的,想要我死的,我都知道。但那又如何?我棺材早已备好,除了家中老妻再无牵挂。但她理解我,且她一贯坚强,没了我也能活下去。”
孟若愚的语速快起来:“年轻人,你与尘水既敢到顺天府对簿公堂,便应该知道五城兵马司与顺天府的积弊绝无轻易解决的可能,也应该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何故此时却畏畏缩缩?”
“如果此次出头的是我和尘水,那不管发生什么,都由我们来扛。我不怕,尘水也不怕,因为我们早就考虑过后果,我们是心甘情愿。”贺今行也有些激动,“但大人不同。”
他不忍直言,轻声道:“我希望所有人都有选择的权利,且在做出选择之前,都能清楚地明白自己将要面临的是什么。不论前程是锦绣灿烂,还是火海刀山,都能不被外力所裹挟,遵从自己的本心而行。”
孟若愚定定地看他片刻,说:“那我告诉你,能驱使我孟若愚的,从来不是哪一人哪一派。不论是否有人设计这一遭,都不会改变我今日的决定。有人求到我面前,我会这样做,没人来,我还是会这样做。”
他的嗓音干涩,吐字费力但毫不凝滞;如同他的眉头总是皱着,却从不怨天尤人。
贺今行看着老人干瘪的皮肤与嶙峋的头颅,就像是一棵老树,坚硬的树心里层叠着过去的荣光与风霜,却分毫不显于外。朝廷需要一把火,他便甘愿将自己做成柴。
少年心中酸涩,不想落泪,便抬头望天。
群星不言,心声难返。
他的肩膀上忽然搭上了一只手,老人的声音在他身前响起,“五城兵马司与顺天府看似只祸于一隅,但流毒深远,实则腐蚀着整个朝廷。若不及时剜骨去毒,最终必然危害天下,后果你扛不起,我也扛不起。能扛起这个天下的只有天子,天子的脊梁不弯、不歪,这天才不会塌。而我等做臣子的职责,就是支应天子,乃至在必要的时候为天子正骨。”
“后生,我行我事,不必为我难过。”孟若愚拍拍他的肩,难得露出一丝微笑,对他说:“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希望你永远不要忘记今日的话,做个有始有终的人。很晚了,回家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