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快了,少爷慢点,等等我!”小内侍气喘吁吁,无奈前头的人如出了笼的灵猫,在人群中横冲直撞、窜来窜去,稍不留神就会失了踪影。小内侍只得强打精神,拎起自己酸麻的腿跟过去。
不常有机会出宫,所以每次溜出来,李征都好像第一次出来一样,好奇地看看这个,摸摸那个,仿佛所有的东西、哪怕一只再不起眼的泥娃娃都能引起他的兴趣。作为今上唯一的皇子、本朝的太子,除了他的母亲,没人敢斥责他,便是父亲板起脸,也不如母亲皮笑肉不笑来得可怕,是以他在宫外跟在宫内一样随性,确切说,在宫外还要更肆意些。小内侍被他甩在几步开外,随从已经被甩得无影无踪。每次要甩掉那些跟屁虫般的随从需得绞尽脑汁,却也是一大乐趣,他乐此不疲。
放下手中的木制小挂件,他往旁边望去,不远处围了许多人,嘈杂声吸引了他的注意,那些人似乎在看什么极有趣的事,时常交头接耳、喁喁私语。听闻街上偶尔会有三市办的集会,他一直想见识,却未遇上,今次撞见,怎能错过?待要去凑个热闹,小内侍赶上来,拦住他上气不接下气道:“那里人多,还是不要去了。”
瞧他跑得满头大汗,脸色红扑扑,像抹了胭脂,李征心下歉疚,替他抹抹汗。他这名小内侍也不知是否因为去势得早,骨架比寻常男孩子小得多,整个人看起来柔柔弱弱,一张脸只有巴掌大小,肌肤如凝脂,圆圆的杏眼,水灵灵,此刻跑得急了,盛满雾气巴巴望着他,瞧起来就像个楚楚可怜的小娘子。这么想李征也便打趣起来:“你是不是投错胎了?每次你跟出来,我都好像带了个妹妹。”
小内侍委屈道:“奴婢可没那么好的命,哪儿敢跟公主殿下比。”
“也对,李绰若是摆出你这幅模样,非叫人笑掉大牙不可。下次吧,下次我一定跑慢点。”小内侍不说话,只是幽怨地望着他。他摸摸鼻子,也怪自己,每次都说下次跑慢点,一定等他,但每次一上街,他就跟脱了缰的野马似的。李征指指旁边人群,岔开话题:“咱们去瞧瞧,很有趣的样子。”
小内侍还待说什么,李征已经窜了过去,扎进人堆,小内侍只好赶忙跟上。
两人仗着身形瘦削,转眼钻到前排,只见一名士子站在货柜上,正慷慨激昂地宣讲什么。李征立时失了兴致,这阵子长阳士子们在闹腾他是知晓的,这把火从地方上烧起来,烧到长阳大半年了,而今长阳的士子与平民成了争论的主力。他虽未亲眼见过,然士子们的论点、依据,皆有人特地整理了,时时送到宫中,起先他还觉有些意思,后来看多了,又听国学馆的同席们说多了,便有些腻味。士子们的论调他耳熟能详,大体不离什么天道有常、各司其事,什么读书于平民无用,这是好听的,难听的有什么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什么龙生龙凤生凤,麻雀生不出金凤凰。
此等论调听多了不免生出逆反之心,士子说读书是士人的事,他偏要问上一句“谁规定的”?作为本朝太子,他可没听父皇说过平民不可读书。几时大辰由这帮子士人做主了?思及此,更生出些许不痛快。再者与士子对峙的平民多拙于口舌,说不出什么振聋发聩、让人拍手叫好的话来,令人甚觉憋屈,对他们的同情油然而生。好比有人指着老实人骂:你蠢、你笨,所以这事你干不了,别痴心妄想。按理来说这种时候,老实人必得回一句:你才笨、你才蠢,你说我干不了,我偏要干。可老实人只是抓耳挠腮,逼急了才憋出两句不痛不痒的话,还未说清,对方已经有了新说辞,连珠炮似的砸下来,老实人被砸得头晕眼花,面红耳赤却依旧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只能干着急。如何不叫旁观者窝火,恨不得上去替他们骂阵?
又有一次,偶然听闻母亲与香雪谈起此事,母亲大人对龙生龙凤生凤的说法,毫不客气地点评:一群为阶级固化叫好的蠢辈,他甚以为然。纵然不明阶级固化是何意,也不妨碍他觉得“蠢辈”两字骂得极好。
不想听这些麻雀般叽叽喳喳的士子们聒噪,李征往外挤去。忽闻身边一女子出声:“既说读书无用,你等又为何要读?”
台上士子笑答:“娘子好好听啊,从一开始我等便为你等剖析了,读书于你等而言无用,与我等而言却是有用的。”他言辞文雅秀气,语气却是另一回事了,颇有几分高高在上的意味,那笑容带着扎眼的轻蔑。
李征忍不住嘀咕:“读个书而已,谁比谁高贵了?”
这话叫身旁之人听去,大觉有理,嚷道:“不就是读个书?你们读得,我们也读得,就算无用,与你们何干?”
“自是不忍看你等误入歧途。”
“说得真好听,读个书就误入歧途了?还有什么你等、我等,不都是大辰子民?”
“就是,都是大辰子民,却要摆出高人一等的姿态,谁欠谁了?”
方才出声的女子又道:“说来说去,你的依据也不过是你们读了书可以做官,而咱们做不得。”
士子:“你身为女子的确做不得。”
“便是我做不得,他人呢?这里这么多爷们好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