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接到消息,李明珏连夜离开东州,快马赶回赤云城。大帐里烛火摇曳,映照出一道孤寂、佝偻的身影。随从在靠近大帐时就已退去,留下李明珏一人,他缓步走过去,步子并不急,仿佛有些踌躇,不知如何应对即来的见面;又仿佛太过激动,反而胆怯了,反复把玩着那点喜悦又犹豫的心情,想快快体味,却怕这喜悦来得突然、去得也快,叫他来不及细细体味,所以干脆将去往大帐这短短的一路拉长。
看着洒落的月光在地上映照出自己细长、歪斜的影子,他摇摇头,自己何时也变得这般婆婆妈妈?于是按下鼓动的心,提起脚步走过去。
听见响动,大帐里枯坐的人回头,见玉树临风的身影迈入,连忙颤巍巍起身,三两步到来人跟前,扑通跪下。也许是难以支撑的原因,他几乎整个人匍匐在地,额头死死贴住地面,叫人一时看不到他的表情,那剧烈颤抖的肩膀与隐隐的呜咽却将他的心绪泄露无疑。
看着那洗得发白的衣衫下瘦削的肩骨、弓起如背了一只锅的腰背,那仿佛缩了水的手脚,李明珏热了眼眶,蹲下身扶住他:“赵总管,辛苦了。”言语何其乏力,岂止辛苦,压弯了他背脊的不是生活,是昭成帝交托给他的那样本不该由他负担的物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是那样东西让他不得不在暗无天日的泥沼中跋涉,只要存在一日,他就不得解脱。
扶他起来的时候,手指不经意划过那双枯枝般的手上仍旧鲜活的伤疤,李明珏不禁心下一颤。那双手本就如皮包骨,不久前还遭受了极大的伤害,十指指尖缠绕着白纱带,渗出殷红血迹,他能想象纱带下的血肉模糊。裸露在外的手背上,新旧疤痕交错,狰狞如一条条扎根在血肉中的蚯蚓。脸上也没好到哪里去,眼泡依旧肿着,随着笑容咧开的口中可见牙齿缺了一半,赵木虽然年岁大了,却也没老到掉落如许牙齿。
心下愧疚愈盛,李明珏当下退开一步,躬身行了个晚辈见长者的大礼。
晋元破,赵木落入李明修手中的消息他一早就知晓。不要跟青州军发生正面冲突是他交代的蒋德维,原先想着就算李明修得到玉玺也无妨,而今局面已经不是一方玉玺能左右,实力面前再崇高的死物仍只是死物,玉玺最终会回到他手上,不过早晚的问题。他相信这个道理李明修亦清楚,否则他不会因无力挽回而疯狂地将虚假的希望寄托在玉玺上。
他本以为赵木会交出,即便不交出,李明修也不会过于为难这名父亲跟前的老人,反正人在他手上。不成想,李明修确然发疯了,难以置信他这名谨小慎微、少言寡语,似乎总不争不抢的三哥会露出如此暴戾的一面,带着面具的人果不能轻视。
“您坐。”李明珏将人扶到垫了厚厚软垫的座椅边,赵木浑身是伤,不便蜷缩在坐垫上,所以准备了这张高脚椅。
“不不不。”赵木推拒,“殿下坐。”在他眼里李明珏是主,他是奴,依旧严守着主仆规矩。
李明珏将他按到高脚椅上,在他对面坐下:“这些年……”他忽然顿住,那双苍老的眼溢满泪水,定定地、痴痴地望着他,饱经磨难而盛了满眼的痛苦倏忽不见,余下的是重逢的喜悦与一名老人见到孙辈好好活着、好好长成的欣慰,这一瞬所有苦难都得到了原谅。他笑得释怀,李明珏心头一紧,千言万语似乎都变成无关紧要的话,他轻轻道了句:“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保证。”
赵木的身体不宜劳累,然而这一夜他始终紧紧抓着他的手,其实他们没有说多少话。他不说,是不想让这个衰弱的老人劳心,赵木也没有哭诉这些年东躲西藏的苦,他做得最多的就是拉着他的手,像第一次见面一样端详他,一度让李明珏怀疑自己脸上有什么。然而不论端详多少次,他的目光始终带着满满的新奇与丝毫未退的欣喜,李明珏也就安下心,任由他打量。他知道若不是碍于身份,赵木定会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爷爷”给“孙子”的拥抱,仿佛只要看着他,什么都不重要,是这爱支撑着他。
走出大帐,东方已经露出鱼肚白,熬了一夜李明珏却不觉困顿,刚好纪如迎面走来,他一贯早起,风雨无阻。李明珏叫住他:“是谁送赵总管过来?”
“一队便装人马,虽然他们绝口不提,但从行止来看,是青州军内部人员无疑。”
“人在哪儿?”
“尚留在营中,您要不要亲自去问一问?”
李明珏摇头:“若能问出什么,你早问出来了。”对方既将赵木送来,他们不可无礼以待,急到发疯的是李明修,又不是他。“差不多就放他们回去,别忘了,请他们替我向青州的主事表示感谢。”即便问不出什么,也非一无所获,青州此举背后意味深长,这是极大的善意,而此善意来自于谁,细想来就有趣了。
不必亲眼见到,他也能觉察青州上空慢慢聚拢的风雨,能够掌控全局之人皆是异常敏锐之人,无一例外。希望即来的变化是他所期待,他在心里替李明修祝祷:愿接下来的路对自己的三哥来说不会太难。“青州那边关注着就好,必要的时候送一股东风。”火烧起来时,隔岸是最好的位置,“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