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字军的劝降信送来时,贾嘉正在布排守城事宜,骤闻噩耗几乎当场晕到。之后他将自己关进房中,谁人也不见整整一日一夜,第二天际破晓时,他带着两名裨将驭马出城,前往信中约见地点。约见地不在别处,就在松露城外往西宁郡官道的迎送亭,曙晓时分,道上不见一个行人,其实自利州开战,李璜军将战火引向西部,乌浅军占领闻松郡后,闻松郡的官道上便鲜有来往民众。
遥望见迎送亭后,贾嘉缓辔而行,初收到信时的惊愕、悲愤哀痛交加现已变为茫然不知其味的五味陈杂。乌浅东去时任命手下一等一勇猛的将领王成守城,为稳妥起见让他同为留守,以补王成不足。那时他们都认为这是再好不过的安排,他与王成一文一武,一勇一谋,此外他二人均是跟随乌浅时间久远的老人,自有一份出生入死的情义,别看王成一口一个讨厌鬼,但要说乌浅军中谁敢跟王成逼逼赖赖,这不行那不行限制他还不被揍的只有贾嘉,所以可以说乌浅的安排甚是周全。那为什么会兵败?问题出在哪里?出在王成身上吗?一个勇猛无匹的猛将面对敌方的诱敌之计能如此克制已属不易,若王成是个一意孤行,刚愎自用的人,早在敌军城下辱骂好几日的时候就领兵冲出去了,还能听他劝?他不但忍下了连他闻之也会怒火攻心的羞辱,还在两次攻城战中耐心辨识敌军是否佯败假退。而第三次,就战况来说,他是赞同王成判断的。王成在城头看见的他也看见了,敌军退去时阵型混乱,旗帜七倒八歪,王成出城后,他亦去查看了撤退痕迹,若非王成被伏击已成事实,在当时他也很难拍着胸脯保证敌方一定是诱敌而不是真败。因为最后一战,双方战得激烈,败退后急于逃跑是合乎情理的。王成领近一万兵力追击不过两万余的败退之军亦是合乎当断则断之军情的。
那问题在自己身上吗?是了,定是在自己身上。作为受众人信赖的军师,在看出敌方有诱己军之心时却未能看透对方通盘计谋,此罪不可辩。原因何在,他思忖一路,已经完全想明白,其一,对方以女子为主将何等胆大,数日咒骂虽让他们明了诱军之心,然主将身为女子,亦是十足的女子作派,到底在他们心中种下了轻视的种子,此计不得不说奸险异常,让人在察觉陷阱放松警惕之时,忽略脚下另一处真正的陷阱。此计非心思缜密者难以施行。其二,两次佯攻佯败,现在想来完全就是针对自己而来,对于莽夫,此计反而会弄巧成拙,必要有自己这等能看出其佯败之人存在,还要能劝阻住主将,也就是说对方在探得己方留守构成后,即做下了如此繁复又透彻的排布,对方不但聪敏且极具耐心。仿佛感受到一双狩猎之眼注视的寒意,贾嘉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毫无疑问,对方是一个顶级狩猎者,行动上看不到任何急躁的影子,能以两次攻城为铺垫,抓住了世人事不过三的心态,到第三次始行引诱之策,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而引入十里松林这一路,又十分耐心地渐次抛出王成无法放弃的诱饵,以致己军越追越深,浑然不觉。此刻再想到王成命人运回的临车、铁块与俘虏便什么都透彻了,然那会儿他不也同王成一样,以为敌军节节败退,被咬住无法逃脱吗?否则他何以明知追入十里松林不妥,却只发出一封飞书,而不是自己亲自飞奔去阻拦呢?是他与王成不知穷寇莫追的道理?不过是咬上了大饵却不自知罢了。其三,安字军战力惊人,没有实实在在的战力配合,无法施行此计,现在想来,安字军战力分明在己军之上,否则三番攻城早损耗过甚,得不偿失了。同时也可看得出对方主帅舍得下血本,果决亦有谋,远比他们所想棘手得多。
三万对战一万而能攻破深沟壁垒之城,未尝闻也。他怎么就忘了?王成落得个身死的下场,而自己失城,比之犹可恨。马匹嘶鸣声将他的思绪拉回,迎送亭已在眼前,三人下马入亭,对方还未到,坐凳栏杆上已有三五人在歇息,身着粗布衫,头戴竹篾编织成的风帽,肩上背着包裹,观样貌应是赶路的农人。贾嘉在他们旁边坐下,便有好事者搭话:“先生看起来不像农户,是商旅?”他身边的人道:“哪有如此斯文的商旅,我看是读书人。”他的同伴不理会继续问:“先生打哪里来往哪里去呀,指不定咱们同路呢?”贾嘉不答反问:“诸位又是哪里来往哪里去?”行人很乐意与他分享自己的经历与打算:“……咱们有从乐工有从福元郡还有从更远的地方来,路上遇到一问都是往西边去的,就做个伴。”
“往西边?”
“先生不知道吗?听说西边有个什么安字军占了几个地,不但不杀不抢,还给当地降了赋税,先降了一成,听说新又降了一成。”
“不光这些,我听说那边的军人在大忙时节还帮着农户下田,却不要回报,谁要偷拿了农户好处是要受罚的。哪里见过不抢掠反倒帮忙的军伍?”
“还有还有,听说早有人奔西边去,新去的还有田分。”
这倒让贾嘉惊讶了:“哪来的田地?”
那人眉开眼笑:“还能哪儿来,打那些欺男霸女、横行乡里、违法乱纪的豪绅打来的呗。听说有好些呢,那些豪绅可恶得紧,把田地都攥在自己手里,打一个够分好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