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石头堆砌的两层高楼矗立在眼前,刻板的方形、单调的色彩,毫无装饰,毫无文明的灵巧与华美,与它周围无边无际的荒漠一样枯燥无趣,然而赵无名却觉得这里比冷牙城顺眼多了。冷牙城里只有焦虑与急躁,他日夜被不安所包裹,女人的温软细语不能叫他安心,可口香甜的饭菜不能叫他舒心,冷牙城特有的银色月光与碧蓝冷牙泉不能缓解他火灼般的煎熬。他应该要在风沙里穿行,应该要立在玉凉关下,见到该见的人。现在他总算站在这里了,身边跟着许久不见,同样为沙盗所俘、以致再见让他倍感亲切的侍卫莒义,身后那些喧嚣嘈杂算什么呢?
但是他们真的好吵。脚下一条泥泞满是车辙的路通向土屯门口,这段短短的距离内马厩、骆驼棚、草垛、仓廪、帐篷挤得满满当当。左边是牲畜的领地,马匹在栅栏边轻蔑地哼哧,骆驼在棚舍里扯着嗓子“啊啊啊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敌人来攻,玉凉关吹起了号角,真希望有人能让它闭嘴,但是没人在意。右边是士兵的领地,裹着毛皮、戴着毛毡帽或是穿着黑色皮甲的士卒在帐篷前架起铁锅烧水取暖,他知道士兵的帐篷一直搭到土屯外,屯里的只是一小部分。小道上穿着铠甲、拿着长矛的士兵来来往往,在黑色的烂泥地上留下一堆杂乱的脚印,但他们比那些随意在道上拉屎的畜生好多了。斥候的马匹,都说马比牛矜持,不会随意拉屎,但那些家伙好似对进出屯子的小道特别中意。这些是他跟随蒋德维的副将孟毅进来时所见到的景象。
途中,没人注意他们,偶尔有人抬头,赵无名确信他们眼中,自己与进出的马匹骆驼别无二致。在这边远之地,没人在意天子特使是什么。这个认知让赵无名不知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在黄沙深处耽搁的一个月,摧毁了他多年建立的自信,即便离开了那里、即便没人知道他曾趴在地上像狗一样乞食,他也总害怕别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过久,害怕他们从中看出任何自己没能掩藏的不堪。他还没准备好,所以他低着头急步走过被喧嚣包围的小土道,幸而小道足够短。
他站在石楼下了,所有人都被甩在背后,他们看不见他任何表请。没事了,接下来只要见到蒋德维,他就可以早点返回长阳,他可以在自己的宅邸重新恢复成那个充满智慧的谋士赵无名。只要见到蒋德维,得到他确切的回应,别的都不重要。他呼出口气准备开口,想问一下何时能见到这位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守关大人——实际上,早在冷牙城他就不止一次请见,对方不是说去西沙城巡视,就是上了关,总之忙得很,让他不得不怀疑对方是不是有意躲避他——冷不丁一股浓浓的臭味随着满屯里蒸腾的热气扑进鼻孔,新鲜的屎味,不用回头也知道哪只昂着头颅的傲慢家伙又给小道添“砖”加“瓦”了。赵无名打了个喷嚏,他能感觉自己嘴角在抽搐,忍无可忍道:“咱们快进去吧,有什么进去说,不论守关大人何时回来,赵某等候便是。”说着竟反客为主般向孟毅伸手做出请的姿势。
刚来的时候,是哪个信誓旦旦说,要在屯口守到守关大人回来的?
他做了准备,蒋德维依然会以各种借口推迟见面,但令他意外的是,天刚黑蒋德维就回来了,哈哈哈洪钟似的笑声飘进石楼,未见人先闻声。赵无名走到窗口,石楼上的窗子与其说是窗子不如说是直接挖在墙壁上、嵌上木条的方形小洞。透过小洞,他看见一队人马带着飞扬的沙土卷进来,为首之人身穿褐色皮甲,披着一领灰色羊毛披风,灰黑、刚硬如猪鬣的短茬从下颌连到两鬓,马背上驮着两只麻布袋,袋中不知装的什么鼓动不已。
听到木梯上咚咚作响的脚步声,赵无名从窗边退回来,转身蒋德维就已经上了二楼,推门进来。一见他如多年未见的故人,满面惊喜,三步并作两步到他跟前,张开双臂将他搂了个满怀,力道之大,箍得赵无名竟不能动弹分毫。待赵无名呼吸不顺、脸色涨红,对方才将他放开,恍若未觉自己的拥抱过于热情差点让天使窒息,责备道:“听闻天使要来,蒋某人高兴得日思夜想,天使如何耽搁这许久?”
赵无名按住嗓子眼不停咳嗽,方才那一勒让他一口痰呛在喉咙里:“不,不是大人您……”他想说:不是你让人将我摁在冷牙城休养的吗?不过没来得及说完,蒋德维在他背上大拍一掌,让他差点咬到自己舌头:“哈哈,无妨,来了就好。为了招待天使,今日我特地带兄弟们出去打了点野味回来,给天使加餐。您知道,咱们这苦寒之地没什么好东西,就怕让天使的胃遭了殃。”
这么说跟随他进门的士兵手里提着的麻袋里就是野味?但他想不出来沙漠里能有什么野味。蒋德维神秘兮兮一笑:“等下天使就知道了。”
赵无名好容易顺好气,朝这位脸冻得通红却风风火火,一双眼周围布满细纹依旧有火在里面燃烧似的守关一拱手:“大人好意,在下感佩,只是在下职责在身,还请大人……”比起接风洗尘的晚宴,他更想现在就跟蒋德维好好谈一谈。大云山已经数次攻关,虽说至今仍被挡在关外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说明玉凉关立场,但此行之曲折,让他又无法放心,蒋德维历来心思难测,行事让人捉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