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喝呀!谁不喝谁是小狗!”燥热起来的夜让人也跟着心烦意躁。东宫高墙外右后侧的侍卫房中几人聚在一起,喝得东倒西歪,脸红脖子粗依旧不肯放下手中的酒坛,旁边散落着歪七扭八的酒盅、酒杯、大一点的酒碗,显然它们被抛弃经历了一个过程,最终喝酒的人认定直接拿坛子才是正确选择。中间架一只烤炉,炉上串着的羊肉被烤得焦黄,油脂滴入火中发出滋滋声,屋子里充斥酒香、油腻的烤肉香,如果没有夹杂呕吐物的臭味,还算不错的地方。
“哇!”有人直接伸手去撕烤肉,又像被蛰了一下骤然缩回手,醉眼朦胧骂道,“哪个混账敢偷袭我?你?还是你?”一面将烫出水泡的手放入口中,一面与身边的人打作一团。
“你,你们喝,我去,痛快一下,嗝。”
有人站起身,他身边的人一把拽住他:“不准走,继续喝,谁也不准停!停了就是懦夫!”
“我,我去……”
“都说了不准走!懦夫!你这个懦夫!”
拳头伴随叫嚷袭来,正中面门,将那个本就踉跄不辨方向的人掀翻在地,那人满面通红,就地砸吧两下嘴睡去,忘了自己原本要去干的事,身下滋滋冒出一股热流。
“什么糟烂玩意。”打他的人捂住鼻子嫌弃地踢他一脚,跨过他往外走去,在门外倚着门框滑下。抬头,一轮弯弯的月牙挂在夜空,散发苍白无力的光,风也有一下没一下地撩着他的发丝,胡子拉碴的人抬手对月亮比了个中指。半死不活的风、半死不活的月,再加一个半死不活的自己,绝配!他很想站起来大喊,绝配啊!他是什么时候,又是为何变成这个样子的?他原来是什么样子?脑子混沌前,他想起来,他原先整洁神气、意气风发,原先也是个人物。
他有名字,很多人都知道的名字,枢不渝。
再次睁眼,已经是下半夜,夜空还是那个样子,没有变化,能有什么变化呢?枢不渝自嘲一笑,那些死物,日复一日,日落月升,就好像自己日复一日,不会有任何变化的生活。他以为自己会有一段波澜壮阔、精彩非凡的人生,跟随太子,开创辉煌盛事,他会有很多子孙,而他会告诉子孙,盛世王朝里有他的一份贡献。也许他不会像那些名士、名将、圣人、大贤,为后人所尊崇传颂,但至少他能在史册中留下一个名字,人们会知道他是一个尽忠职守、勇武正直的人。然而眨眼之间,一切都变了,正当男儿扬志、一展宏图,正当他壮志满怀,准备大干一场时,他认定的太子死了,接着他最亲的人、他的兄弟失踪了,再之后,他熟悉的面孔一个又一个消失,被调走?打发回家了?他不知道。去他的盛世王朝,在他来得及反应之前化为了泡影。
如果只是一场梦就好了,他愿意在梦醒之后回到属于自己的家。可惜,太监带着一道又一道调令文书出现,神情一次比一次倨傲,消息也一次比一次糟糕。他像一块被遗忘、被嫌弃的破布,无处安放、丢了却又可惜,让长官们感到为难。他本是东宫守卫长,自李明珏死后,在大半个皇宫里转了一圈,守过空旷的大殿、废弃的阁楼、杂草丛生的院子、斑驳的宫门、乱哄哄的鸟舍鹿棚,甚至臭气熏天的出恭之所。
他不该抱怨,因为他是幸运的,最终还是回到了最初的地方。剥了层的白玉地,褪了色的红柱子,沾染了污渍让人看不出是白色还是灰色的墙壁,连台阶下的石白泽都是原先的样子。它们既让他感到安心,也让他感到悲哀。为什么李明珏要留着它们呢?先太子早死了,这些白泽就应该跟随它们死了的主人,旧物不去会给新主人带来霉运,他不止一次这么说过。
看吧,他说对了。他踉跄站起,扶着斑驳的柱子干呕,什么也没呕出,胡乱抹一把嘴角也抹了抹湿润的眼角,真是够了,不管他的眼睛还是嘴巴都已经呕得够多。回头看眼屋内还在绕酒话的酒鬼们,熏臭让他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多待一刻。
忠诚的枢不渝,英勇无畏的枢不渝,醉鬼枢不渝……他唱着歌沿着没有灯火的巷道走进黑暗,月亮始终跟着他,“你最有良心,没有丢下我,你永远也不会丢下我对不对?”他指着月牙嘿嘿笑,打嗝喷出的酒气熏得他胃里又一阵翻涌。回去,他需要酣畅地睡一觉,今夜他能睡得着。
不知摸索了多久,走错多少间屋子,他总算摸到属于自己屋子的门框。进门的时候,该死的门槛绊了他一跤,让他酒醒三分,不过,彻底惊退他醉意的却是掠过耳边狠狠扎在门框上,直到他回过神依然在嗡嗡作响的箭,携带了一封信件的利箭。
他飞快冲出去,酒液麻痹了他的脑子,却没有迟钝他的身手,夜一如先前墨黑深沉,连半片鬼影也见不到。箭下的信却让他活像见了鬼,在夜风中,微弱摇曳的烛火下,他的眼睛与嘴巴慢慢张大,直至扭曲,好似中了毒痛苦挣扎而无法瞑目的人。
从宣武门到宣丽门到月白门再到宸元殿,无数火把照亮大半夜空的皇宫烟雾腾腾,无论是站立待命还是迈着急促步伐来回的人,都以窃窃私语或无声的眼神交流的方式传递一个信息。
皇帝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