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下时,程安没有想过能够再睁眼,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们这样的人,上了战场就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不求人记住,不求人歌颂,只求能给别人的幸福添个一砖一瓦,那就谢天谢地。
但她竟然再次醒来,她以为会看见白色的墙壁,闻见消毒水的味道,映入眼帘的却是木制床顶,印花纱帘,鼻子里充盈某种燃香的香味。老天保佑,她还活着,或者说她以为自己还活着。
床边有人喊:“醒了,小姐醒了,快去告诉夫人!”中年妇人喜极而泣,旁边等待的少女们跌跌撞撞跑出去,沿途报喜,整个宅子都似活起来,很快男人女人,大人小孩,一个接一个鱼贯而入,挤满屋子。
“大夫,大夫快来看看!”
“别杵在这儿,赶快去准备些吃的。”
“来个人去告诉老爷好消息。”
“喂……”喉咙干涩冒烟,好容易挤出点声音却淹没铺天盖地的吵闹中。是不是该有人先搭理一下她?她想翻个白眼,眼皮却也好像不是她的。为什么床顶看起来那么怪异?为什么每一张引入眼帘的面孔都那么陌生?她的队友、皮肤黝黑却总是嬉笑着的队长呢?她所熟知的白色屋顶、单调的水泥墙壁呢?围在身边这些人都是谁?她不认识他们,他们也该不认识她才对,为什么要哭泣?是为她而哭吗?不会吧,她何时人缘这么好?无数疑惑都被叽叽喳喳喧闹的潮水冲散、淹没,她能动的只有手指、脑袋,于是像个刚回魂的木偶任由他们摆弄。
日子在默数中一天天过去,约莫一个星期后,她的胳膊有了力气,然后是腰腹,然后是腿。她能够抬起身躯坐起,抬腿、下床,虽然身体仍然僵硬,但她确实这么做了,一点一点,迟缓却不容置疑,像水注满池子,灵魂注满身躯,她真正地活过来了。说到灵魂,那只是个比喻,为什么会想到这个比方,她不清楚,因为她并不觉得世上有灵魂,起码之前不这么认为。
她缓慢挪到一面落地镜子前,那应该是面镜子吧,可它看上去太过暗黄浑浊,她很怀疑能不能照出点什么。如果能,不出意外,出现在镜子中的应该是一张消瘦凹陷、苍白憔悴的脸,本就不漂亮,再躺这么久营养不良估计会惨不忍睹吧,这让她有些沮丧。然而下一秒她呆住,浑浊的镜子不算太差,成功显出了她在其中的样貌:一个顶了天七八岁的小女孩,婴儿肥还未褪去的稚嫩的脸,乌黑温软的头发披散,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眼珠转动三分俏皮。没有哪一点与她心中所想一样,除了苍白,苍白放在她原先那张脸上会让人觉得有碍观瞻,放在这张脸上却只叫人生得出怜惜。这不是一张脸,这是一朵不胜风的娇花,她变美了,从不敢想象的美貌,是不是应该先高兴?可她只觉一阵恶寒,浑身颤抖。
镜子里的是谁?她是谁?谁是她?她还是她吗?
她花费了足足一个月来弄清自己是去了死后世界还是在做梦,学习能力是她引以为傲的,可这次她却感觉前所未有的艰难。让一个无神论者接受自己死了又活了,只不过换了副身躯,换了个时代,或者是空间?她分不清,就好像让吃咸豆花的人相信甜豆花同样美味一样无厘头。最后她总算接受,自己没有上天堂也没有下地狱,是真的活着,虽然不知活在哪里,总归是活着,多么令人高兴的事。
她这副躯体是一个叫东方永安的小姑娘的,不晓得怎会被她偷来,非自己意愿的不能算偷吧,偷这个字眼让她有些不舒服。小姑娘生在一个叫北辰的国家,现在的时间是永平三年秋,其父名东方明,这个国家的大将军,位极人臣,母亲叫慕云,将军府大夫人。小姑娘的年龄比她的脸看起来要大,但比程安自己要小太多了,年方九岁,排行老三,上头有两位姐姐,长姐名唤东方艳,已许婚皇三子,不在府中,二姐东方苏苏,为二姨娘所生,竟是个十分不俗的出身。
她无论如何想不明白这是个什么章程,又或者因为之前被打中的是脑子,所以常常会陷入她以为是思考其实是空想的境地。
怎么回事?为什么呢?她问过不下千遍,然而没人能回答。
“小姐,该洗漱了。”东方永安小姐的贴身丫鬟瑶琴,现在是她的贴身丫鬟了,领几个丫头端着盆盆罐罐进来。程安闻声拍了拍自己的脸转头,她告诉自己,别再想了,恐怕她想破脑袋也弄不明白,万一让别人以为她是个傻子疯子就不好了,自己明明那么聪明,回回比武都拿第一的,不能这么丢人现眼。
她朝丫鬟们露出一个据说非常适合淑女的温柔的笑,就着瑶琴送到面前的铜盆盥洗完毕,将帕子递给她。
瑶琴道:“小姐今日气色比昨日又好,今天我们还出去逛园子吗?”那是个有着两个甜美小酒窝的甜美小姑娘,比这具身体原先的主人大不了多少,圆圆的脸蛋,圆圆的眼睛,小小的扁鼻子和些许淡淡的雀斑都增添了她的可爱。
“当然要。”身为狙击手,只要没死,就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掌握自己所处的环境,无论它看上去多么荒诞、不可思议。观察,是狙击手第一要务。
“那今日我给小姐梳个双垂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