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程逾白送完最后一波客人,正要回身时,看到不远处的徐清。在他愣神的时候,徐清从江边走了过来,朝着刚刚上车的几个熟面孔说:“他们来干什么?”
程逾白没说话,徐清知道他在顾虑什么,牵了牵嘴角:“不让我进去吗?”
“不让你进你就不进了?”
“单方面的分手算什么分手,我连这点优待都没了吗?”
不是女朋友,还不是老同学吗?再说她一大堆东西还在一瓢饮,总要收拾。说完这话,她把怀里的纸箱放到程逾白手上。
程逾白手下一沉,马上抱紧,跟着她往回走:“里面是什么?”
“自己看。”
程逾白把纸箱放在茶台上,徐清抱臂站在一旁,看他拆了纸箱,神色一震,继而露出一丝难看的表情。
倒不是说他表情难看,而是那丝细微的变化,很有意思。徐清找到乐子,朝他比了个手势:“坐吧,你不是要分手吗?我特地问老师借的,总要有始有终。”
这是十年前他们初次见面时,用以茶道表演的一套素青瓷茶具。造型简单,釉色雪碧,纤尘不染,独具匠心。
吴奕常说,简中有魂,讲的就是这样的茶器。它不需要太多点缀,拿在手上就有故事。
程逾白在桌边僵持了会,待徐清将茶具一一放好,才在对面坐下。小七躲在远处偷看,被程逾白捉了个正着。
程逾白问他几点了,小七说快六点。程逾白就问徐清:“要不要先吃饭?”
徐清动作微顿:“你还准备了我的份?”
“我……”
“程逾白,既然想好要分手,何必再拖拖拉拉,快刀斩乱麻不是更好?”
程逾白心想你这会儿倒是赶时间了,有点憋屈:“我没说分手。”
“那是我听错了?”
“你也没错。”
“那就是鬼说的。”
程逾白心头有愧,难得招架不住,遂闭嘴不回。
徐清先煮水烫茶具,她动作不算标准,好在心里有一套章程,坐卧间行云流水,加之薄衫清透,眉峰清丽,年纪小的时候又经历过事,身上有种超出同龄女孩的淡泊,淡泊之余,另有青云昂藏,波澜不惊。
这时候的她敛去锋芒,按下至多情绪,仿佛变成纯粹的对手。
茶道精神各家不同,这时候程逾白想起鲁迅先生曾对茶道的理解: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话来说,可以称作为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现实中享受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
也许这是那刹那间的永久吧。
他还没喝到茶,已念念不忘。
“关于我朋友的故事,还没讲完,你想继续听吗?”徐清忽然开口。
程逾白料她今天来这里势必有话要说,即便不肯听她也会说,颇有点自找苦吃的悔意,硬着头皮道:“你说吧。”
上回讲到梁佩秋发现徐稚柳死因蹊跷,于是追寻张磊妻小下落,尔后于深山找到张大娘一家。那把火之后,梁佩秋毒入五脏,命不久矣,临死前发动民变,一举将安十九铲除。为惩治腐败,肃清流毒,连同安十九在内数位江西大小贪官均被判五马分尸。
判刑那天,景德镇万人空巷,欢呼不绝。
徐清问他:“你说,梁佩秋死得值不值?”
程逾白回答:“一个人死了,于他人,于大业,或许有些价值,但于亲人却是死别之痛,有生之年再不会相见,这样真的值得吗?”
程逾白听完故事就猜到了她的意图,梁佩秋为谁而死?李可又为谁而死?徐清说:“至少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于他自己而言值得。”
“你确定那是他自愿的决定,而非受迫于现状,亦或自责而别无选择的举
。动?”
“说到底,你还是觉得他为你而死,他自杀的动机里有你的成分。”
“难道没有吗?”
“程逾白,你真狭隘。”徐清将茶送到他面前,“你仔细想想,那晚你和他说了哪些话,同样的话你说过很多遍,很多人都不信你,可我最终信了你,并和你走到一起,李可有什么不同?难道他就不会信你?不会跟你并肩作战?难道只有你希望瓷业变好?难道李可心中复兴百采的梦,就不值得他英勇就义吗?”
程逾白接过茶,琥珀色茶汤在盏底晃动,犹如一颗黑石没入溪池。
透过瓷盏,滚烫的温度正在传递。
“你还记得吗?当我因廖亦凡的故意设计而怀疑爷爷对我感到失望,为了不拖累我为我而死时,你说过,如果我这么想,是对爷爷最大的不敬。你要我想开,和我说逝者已矣,要往前看,让我相信爷爷是带着宽慰离去的,因为在他心目中,我永远是最好的。程逾白,被现实的鬼影捉弄,擅自揣度一个至亲对你的爱,这就是你对李可的爱吗?你认为他不爱你吗?报复你,让你一辈子都活在愧疚中,那个人会是李可吗?”
茶温从掌心传到血液,程逾白双手颤抖,合掌抱住杯子,低下头,一滴莹润溅落,荡起茶汤的涟漪。
沸水尚且有情,那人又怎会是李可?
他怎会擅自揣度养育他十数年的师父?纵他们意志不同,这些年渐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