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高超的画技补救了这一点。
程逾白会画画可能是天生的,从出生就会,拿着笔照着父亲、爷爷的画瓷的样子描,描多了就会了。不过这并不代表在纸上画和在瓷上画是同一个难度。
这是其一。
大水碗真正让他爱不释手的地方在于釉。
徐稚柳说:“整体看,釉面温润光洁,腻而不黏,这种手感很考验上釉人的功夫。”
颜色釉对釉的厚度有讲究,要吹釉。用一根竹管,一头缠布蘸釉水,吹到瓷器表面,往往要吹许多层。
花瓶里面,把釉水倒进去晃一下再倒出来,叫荡釉。那种特大号的瓶或者缸,内部也得荡釉,要几个壮汉合力把大瓶抱起来,配合把釉水荡匀,动作要高度协调,场面壮观。
“再就是青草和留白处的衔接没有明显分界,除了有草的青釉和胎上白釉,还有一种自然的渐变色,在白和青的过渡中。”徐稚柳也说不好那是浅青色还是青白色,总之过渡自然,看着就像真实的草地,需要极致的观察与细微的笔触,还有一等一的功夫。
徐稚柳感慨,“这真是一只平平无奇又光彩夺目的大水碗。”
徐清看得出来,他很欣赏程逾白。
不过程逾白不大高兴。
“你让他摸了?”
“嗯。”
徐清还想问问他,为什么画青草?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程逾白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酒气在他眼睛里氤氲,他强压心头的火,二话不说,走到路边叫车走了。
回到一瓢饮,程逾白打开私人藏柜,把里头一只一模一样的青草大水碗拿出来,扔到院子里。大水碗倒翻在地,露出碗底的标识,不是以往固有的一瓢饮标记,而是一行小楷铭刻,写着某年某月某日,程逾白与徐清合做。
他什么时候用小楷写过字?就连一瓢饮的匾额都是草书,还问他有没有什么特殊含义?气死他算了!
回到室内,程逾白喝了口水,盘膝坐在地上,对着藏柜发呆。
里头有很多东西,丢了一件,还有很多件,各种不堪入目的丑设计,有会磕脑门的壶,还有不太好上手的杯,花里胡哨,见证了徐清的许多年。
看了不知道多久,酒气散了些,别扭的情绪也得到抚平,程逾白起身合上柜门。
一回头,与李可四目交接。
程逾白一惊,心跳也跟着漏拍:“师父,您怎么来了?”
李可说:“过来有点事,才准备叫你。没把你吓着吧?”
“没。您先坐,我
。去烧茶。”
“不用了,随便说两句就走。”
李可说景德镇的老朋友都散了,在这里会触景生情,不肯跟程逾白一起生活,故而常住瑶里古镇,离景德镇一百多公里,平时很少过来。之前百采改革没被搬上台面,程逾白还能挤得出时间去瑶里看望他和母亲,这一年忙起来连口气都喘不上,想想已经很久没去了。
程逾白的母亲也不喜欢景德镇,说是早年被催债催怕了,不想再管他的屁事。
李可呢,倒不是不想管,是管不着。程逾白还记得大学那年李可去学校,劈头盖脸把吴奕骂了一通还动起手,之后就说他翅膀硬了,再也不听话,于是一气之下搬去瑶里,竟就再也没有管过他。
这么多年,师徒情分还在,只早就不是一路人。
“上次我让小七去接您体检,您怎么又把他关在门外?这次多留两天,我带您去。”
程逾白看向墙上古董钟,已经快十点。他麻利地拿出水杯,从保温壶里倒些水递给李可。李可说:“我不去,人老了,怕体检,以后你别再叫我去。”
他的倔驴脾气程逾白知道,逼不得,一逼就要尥蹶子,程逾白就没说什么,想着还是先约好医生,再给人骗过去。
李可不晓得他在打什么鬼主意,发现距离上次来,墙上新添了一幅字。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刘鸿的字?”
程逾白也跟着看过去,点点头。
“你请动他出山不容易吧?”
程逾白笑着说,就和三顾茅庐差不多,这些天光在刘鸿家门口吃瘪了。好在刘鸿架子端够了,也放得下身段。
他对程逾白说,“比起那劳什子的改革组委员,教书育人更合我心意。程逾白,如果这是你给我的善终,我谢谢你。”
于是送了这幅字给他。
李可说:“人如其名,刘鸿的字还是一如既往的鸿远广袤。”
这句诗的意境远不止此。前半句,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刘鸿的高兴建立在这场“及时雨”身上,一个“好”字足够说明一切。程逾白就是这场很好的及时雨,于正当时发生。润物细无声,乃是刘鸿对他寄予的厚望。
这一份鸿远,写的是程逾白。
李可说不出心头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又酸又甜,更多的是苦涩。他一双嶙峋的黑手,覆在洁白的瓷面上,打量面前的年轻男人。他在自己面前坐得端正,很有小辈的样子,但李可知道他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小时候事事听从他的小小男孩,他眼里不再闪烁着童稚与信任。伴随着长大之后的锋芒毕露,他们的对视代表着一次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