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气势汹汹说完一通,却遭袁副将一顿挖苦,
“得了吧大帅,谁不知道您老人家训人那一套,可谓惨无人道,六亲不认!弟兄们这皮糙肉厚的都受不住,小皇子金身玉体,怎么吃得消啊?”
周遭刹时哄笑起来,赵子骞身在军营是最严厉的统帅,私底下却是豪迈不记仇的性子,他也不恼,指着那副将鼻子笑道:
“去去,瞎说什么,少在这儿坏我老赵名声!再嚼舌根晚膳别吃了,去校场给我罚跑五十圈!”
打小穆渊就听闻这位赵大帅的威名,一代悍将,他麾下的踏雪营精兵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十多年边境无异族外敌敢犯。
赵子骞这般英烈的性子,带出的兵将断然不会有差,他手下之人,就连军营里做饭的厨子都是碧血丹心的血性男儿,骨子里带着永不屈从的狠劲。
之后遇见三皇子,赵将军依旧坑蒙拐骗似的不依不饶,
“小子,你真不跟我?”
说着一掌拍在穆渊背上,他掌心的力道重而厚,后者只觉后背一麻,琵琶骨差点给震裂,听他又直言不讳道:
“男子汉大丈夫,为国抛头洒血是这辈子最大的殊荣,可别学宫中勾心斗角的小人做派,那不是君子,是蛆虫,呸!我老赵啐口唾沫都嫌多!”
“行了大帅,你就别坑人家了,”袁副将笑嘻嘻道:
“小皇子龙血凤髓跟咱这些草包子不一样,将来指不定是要当皇帝的。”
穆渊闻言一怔,暗说这些不问朝事只管打仗的莽夫当真是口无遮拦,亏得现下无旁人,险些就要祸从口出了。
不过他确是无心朝政,不像哥哥穆奕那般上心礼法经筵,觉得将来做个精忠报国的将帅统领也未尝不可。
只是老皇帝到底还是没舍得让自己的宝贝儿子到踏雪营跟着赵大帅吃苦受累,然而穆渊却是长了一身带兵打仗的硬骨头,纵使没入踏雪营,几年过去,也磕磕绊绊走上了这条路。
春生秋杀,岁月变迁,政权更迭,不过十年。
先帝崩逝,江山易主,而今当朝之人已是当年的二皇子穆奕,同他血浓于水的亲兄弟穆渊则成了皇上左膀右臂,只是他身份特殊,即是亲王,也是将军。
赵子骞长年驻守边关同穆渊鲜有交际,奈何这样一个忠义之士,却遭人诬陷,拼了大半辈子的命,到底落了个乱臣贼子的秽名,罪孽滔天,万世遭人唾弃,
赵氏因此被抄了满门,而操刀之人便是穆渊。
未曾想一别经年,当初那个险些成为他师父的人,而今却成了刀下亡魂。
犹记得七月流火,穆渊率领精兵踏平赵府的那一日,众兵犹如猛兽围袭,见物拆物,见人杀人。
鲜血染了他满手,穆渊目色冰冷看着眼下单膝跪地的赵子骞,手中胜钧剑刺破了对方裸露的胸口,
“赵子骞,你与异族勾结,意图谋反,本王今日奉皇上圣旨,特来铲除乱臣贼子,诛赵氏九族!”
那面如死水的男人咯了口血,一字一句声色笃定,
“皇天在上,厚土为证,臣,不曾有过逆谋之心!”
“还敢狡辩!”穆渊厉声道:
“你同梁丞相暗中勾结,蓄意谋反,而今证据确凿,纵然百口也难辨!”
穆渊言之凿凿,不容置喙。赵子骞直视着他未曾辩驳,一袭褐衣染了一身鲜血,却见那双写满宁死不屈的眼睛透着寒芒,近乎要将他的虚伪穿透。
“苟利社稷,……生死以之。”
释然般声色淡然。
穆渊执剑的手一抖,心房好似颤了下,
香怜易爇,玉怜易碎。
他知道,赵子骞辗转朝野几十余年,见过太多人是人非,在看见他带着兵刃踏进赵府的那刻,便什么都心下明了。
君王更替,朝中必要经历一次抽髓换血,新皇急于稳固势力,此番便是要拿他赵子骞开刀,
他知道穆渊身为君臣,圣命难违,也知道穆奕断不会留他性命,因为这皇位,来得不正。
于他而言,死有何惧,好过官场中暗损韶华,消磨一身男儿血性。
血流得太多,他终于没力气再挺直腰身,手上那把跟了他几十年,不知杀灭多少敌寇的破雪剑现已斩断,
剑损人损,他用残剑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垂着头,没在哭,却在笑,
“王爷,你看看,我赵子骞英武一世,到底还是落得个家破人离的下场,可悲,可笑吧?”
穆渊看着那曾经叱咤疆场,披荆斩棘的大将军狼狈至此,却是连苦笑都笑不出,
谁不是得鱼忘筌?
凡人如是,皇帝更是如此,伴君如伴虎,谁又知道他现下看见的,是不是将来自己的命数?
“这是我的命,我认,”
赵子骞抬起头,眼底掠过一席悲戚,
“只是,求你们放过未然吧,她不懂政事,更不懂你们这些算计,她还只是个……小姑娘。”
他哽咽了下,俯在穆渊脚下,老将军硬了一辈子的脊梁,终于还是在权势面前低下了头,
“王爷,放过未然吧,老臣,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