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正十六年,初春。
贾琏是去年冬底带着林家表妹下扬州的,这还是第一次来,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
林家姑父这位的大名,在都中怕是无人不晓。
前科探花郎,官至巡盐御史。老圣人亲手提拔,十分的信任。
贾琏混在那一群官家子弟圈里,也曾听过一两耳朵:“那林如海,刚正不阿,心比那石头还硬。我父亲好说歹说,愣是不同意,整个船非得扣着。别人当不当官还都卖盐呢,偏偏就他不依不饶,一扣嗦全查了!”
这么一叫嚷,全聚仙楼上的子弟都嚷嚷起来,不止有说林如海的,也有说国子监的,最后还是绕回那朝堂上的御史。
“啊呸,才说的这几个还算是个好的,咱们家里谁没个污糟事,鸡飞狗跳的小事也叫那朝堂上的御史言官拿去参,生怕哪个说得慢了少了就没得讨生活!我就上次街市赶马,不就蹭了个人?瞧这屁股,刚挨了老爹三十板子,老爹立刻又挨了圣人三十板子,回来又来打我板子!”此人荤素不禁,哎呦一声,“现在还坐不得!”
哄堂大笑。
和贾琏同桌深有交情的,自然知道林如海是贾琏的姑父,方才不敢跟着笑,这会忍俊不禁,恭维说道:“琏兄的姑父到底和这些是不同的。”
确实大有不同。
贾琏望着眼前俊美儒雅的中年人,明明是微笑着的,却叫他无端想起年幼时见过的祖父贾代善画像——那是一名少时跟随荣国公贾源上过战场的老将——他们的目光都是一样深邃而通透,只是眼前人两颊消瘦下去,依稀能看出昔日那个面如冠玉探花郎的样子,令人见而生敬畏之心。
“贤侄远道而来,”林如海微咳嗽,异样的红飞染了两颊,却还是强忍着不适坐起,“快请坐吧。”
贾琏忙近前去扶,“姑父的身体要紧,老太太还说,我来了给姑老爷请安,姑老爷万万保重身体,有什么杂事琐事,只管吩咐侄儿就是。”
两个人略叙了几句话,那帘后头清清咳几声。贾琏这才想起表妹黛玉归家,该教她父女二人好好聚着说话才是,于是略劝一回,再拜过,方跟着林府管事出去。
林黛玉如何呢?
听着久违的乡音,黛玉早已哭红了双眼。又在帘后头听她父亲和琏表哥说话,父亲的声音中气不足,还劝表哥多添衣,自己病了还望看顾着别人。
黛玉的两只眼睛肿的桃儿似的,叫紫鹃雪雁扶着,掀开帘子。
先听见的不是林如海的问候,反倒听他叹一声,如同那年上京时的温声喟叹:“每逢春秋交际,你是务必咳嗽的。怎么去了外祖家,还不好好保养身体?”
黛玉近乡情却,听了这句话,抬眼泣笑道:“是女儿不孝,枉顾了父亲的一番心思。”
林如海原想伸手,恍然想起女儿已然十岁,见她形容,虽然身上穿得都是绫罗绸缎,心思却比去时敏弱,身边也跟着两个大丫头,看着像样,终究,这是荣国府的规矩。
“好孩子,在家里自在些,咱们说说话。”
林黛玉应声,捡了个锦凳坐下,默默拭泪。
林如海看着雪雁面熟,问了才知道是府里的小丫头。
“你的嬷嬷呢?”
黛玉听了回说:“嬷嬷年纪大了,外祖母劝留了下来,只有琏表哥和丫头们跟了来。”
林如海是久经宦海沉浮之人,如何不知道,老太太贾母把王嬷嬷留下,无非就是希望黛玉探病后又回都中去。自己前些年也是这样和岳母约定的,爱妻——她不在了,黛玉无人教养,荣国府是最好的选择。
当年的事情,太复杂,太苦。他担心继承爱妻聪慧的黛玉看出来,又怕自己受不住,叫黛玉知觉了,恰巧老太太来信,也便顺水推舟,将唯一子息托付给荣国府。
谁能想到有今天呢?
林如海他什么病根,自己清楚得很。他想看着黛玉安然长大,也许还能替她挑上一门可心的婚事,再替爱妻看着她出嫁。却没想到这病来得如此迅疾,来得如此沉重,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林如海原想着,唤女儿来看一看,叫她放心。可如今瞧她一身的病未消,心里也渐有病势,林如海便知道,在偌大的荣国府中,爱女是受了委屈的,哪怕每回来信问安,都只是在写外祖家的好,以及对扬州如何的思念。
没有母亲相护教养,如今她的父亲也在劫难逃,她一个孤女,往后该如何度日?
在荣国府孤独的长大,被人讽刺“无父无母”?被人嫌恶“白吃白住”?还是团圆节看着他人欢聚一堂,自己心里流泪?
林如海久久未唤醒的拳拳爱子之心陡然化冻,快要跳出胸膛。
他看向眼前这个小姑娘,眉心紧拧的小大人样子,谁能想到这原来也是玉雪可爱,冰雪聪明的小团子啊。
是他的过错,一念便耗损了这孩子四五年的美好岁月,若是跟着自己,至少不会那么多烦恼。若是那条路叫她去走,至少她还有掌握人生的机会。
还叫她回荣国府去么?
想到这里,林如海忍不住咳嗽,又见爱女眼里的担忧,最终下定决心。
林家的祠堂也是这一念之间打开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