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崇,天盛七十二年,冬,雪虐风饕,举国哀寂。
崇玄宗崩。
天盛七十三年,春,百草权舆,新帝继位,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要说这位新帝,亦是颇有谈资,年岁不过十七,痴傻愚笨,本是最没可能继位的人,却偏生熬过了大崇朝最黑暗的时期,熬到所有顺位继承人都夺嫡而死,最后就剩他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子。
先帝一蹬腿,仓促间,被文武百官推上了皇位。
准确来说,是被当今摄政王顾弄潮,捧上了皇位。
大臣们虽还没来得及给新帝择个尊号,但民间已经给他封了个,叫做:捡漏帝。
深宫高墙,金殿巍峨,富丽堂皇的宫殿中,纱幔层层垂落,貌若仙子的宫女捧着檀木盘鱼贯而入,阁中四角燃着掐丝珐琅的暖炉,龙涎香从炉中袅袅升腾,又缓缓散开。
殿正中央,坐着个玉面朱颜的少年,似乎刚被人从床上唤起,发丝凌乱地散在身侧,一袭素色单衣松垮垮穿着,旁边一名宫女手执梳篦,小心翼翼虚握乌发一梳而下,一名宫女屏息给少年修整仪容,另一旁还有个老内侍正絮絮叨叨说着需要注意的流程礼节。
“捧传国玉玺先去太平殿,百官排班,丞相、大臣跪进,通赞唱罢,百官退下,再入太庙,奉宝册陛下?陛下!”
呼喊声破入耳膜,言霁一直低垂的长睫轻轻眨了下,撩起眼皮恍惚地看过去,清幽幽的眸子如琉璃拢光,还处在没睡醒的愣怔中。
被这么一看,老内侍慌乱地收回视线,浑身都燥了起来。
这约莫是历史上最好看的皇帝,一个眼神,就能勾魂摄魄,让人犹如历过一场春梦般悸动燥热。
但却是个傻的。
也幸好,是个傻的。
“你刚说什么?”言霁问。
老内侍忙又将刚说的话复述了一遍,言霁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又开始走神了。
他想起刚做的梦。
在梦里他得到一本书,书里写着他未来将经历的一切。他的一生却只占据全书很小一段篇幅,而书中的主角竟是顾弄潮。
言霁野心勃勃的皇叔。
而他在顾弄潮的布控下,登基、纳后、谋权、扫清乱党,然后,弄死了顾弄潮。
此后呕心沥血、励精图治,可还没把皇位坐热乎,本已执车裂之刑的顾弄潮,又完好无损地站在了他面前,一把剑,将他钉死在皇位上。
还如恶魔一般在他耳边低语:“不听话,就得死。”
“只有死人,才再也不能忤逆我。”
翻开后面的剧情,原来他的一切举动,全在顾弄潮的掌控中,包括他自以为的“扳倒了”摄政王。
而他贵为皇帝,结局却连个下葬的地方都没有,尸身不翼而飞。
或许葬入了野狗的肚子、或许随意丢在了哪个乱葬岗的旮沓里。
如今,他坐在铜镜前,由宫人们摆弄的同时,思索着顾弄潮的天煞命格。
顾家是历经六朝的开国元老,封侯拜相,手握重兵镇守边关,但先帝疑心重,不断打压顾家,一次很关键的战事中扣押粮草,以致顾弄潮的父亲、兄长皆战死沙场。
此后甚至牵扯出顾家通敌的罪证,顾弄潮以罪人之子的身份被扣押回皇都时,也不过才十五岁。
经过三年牢狱生涯,被他的皇后嫡姐救出,顾弄潮就雷厉风行地替顾家洗清了冤情,之后顺袭了他父亲镇国王的王爵,开始结党营私,势力逐渐如日中天,在大崇盘根错节。
也是那段时间,言霁的母妃被人诬陷谗害皇嗣,素来与母妃伉俪情深的父皇将母妃打入冷宫,言霁改由皇后抚养,间接养在了顾弄潮府上。
他以前最怕的是鬼,现在最怕的是顾弄潮。
顾弄潮暴戾恣睢,行事罔顾人伦,看过那本书后,言霁越发清楚自己的处境。
作为一个炮灰,哪怕贵为天子,顾弄潮要想弄死自己,勾一勾手指,就会有无数人给顾弄潮递刀。
“陛下,可都记住了?”
老内侍见新帝神情越来越凄切,以为他是嫌礼节繁琐,出言讨好道:“一切自有礼官安排,陛下只需照做就好。”
“嗯。”言霁收回视线,落在镜面。
镜子里的少年青涩娇贵,一双明眸水光潋滟,生就龙章凤姿,雍容华贵,不过面色惨白,一脸郁郁寡欢。
他不想死
不想死,就不能再走书里写的那条路,不能跟顾弄潮作对。
但父皇驾崩前,也曾逼着他发过毒誓,要他利用顾弄潮稳定朝局后,收回皇权。
父皇瞠目之状犹历历在目。
侯在一旁的侍衣女官低眉垂目,一层层为言霁披上繁琐的衣物,直到穿完三层里衣,继而才是厚重的龙袍,之后又被戴上重重的冕旒。
礼官在门外赞唱一声,由众人拥簇着,起驾前往太平殿。
宫道清晨才清过一次雪,如今又覆上了一层。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飘落,言霁探出一截玉白的手指去接,老内侍跟在御辇旁,提醒道:“这初春的最后一场雪格外浸骨,陛下还是小心点好。”
言霁瞥了眼老内侍,将手指重新缩回了衣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