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夫子猛然回过头来,额头上已渗出汗珠来。他此时又气又惧,气的是今日竟被褚藉接连顶撞了两次,若是传了出去,只怕他在太学府那帮儒生面前更加抬不起头来;他惧的是褚藉小小年纪却满脑子装的都是杀伐,如果任由他这种思想蔓延下去,恐怕在不久的将来褚藉就会身首异处了。
作为一名讲师,路可颜没有太学府那帮人所谓的清高之气。在他眼中,不论是谁,只要在他的课堂上,那便都是他的学生。而对待自己的学生,他的原则永远都是培养出一个个堂堂正正的人来。
此刻褚藉这样的言语,他不能再坐视不管了。他不再顾忌褚藉的身份,变色道:“放肆!此等悖理妖言惑众。立国二十三”载身死国灭惹人耻笑,你还说他是英雄所为?”
褚藉见夫子动了气,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只是仰着头静静地看着盛怒的夫子,小声嘀咕道:“即使命途早夭被人耻笑,也好过像夫子一样缩首畏尾,无人记得的好。”
“你嘀咕什么?”
“没什么。”
路夫子轻轻地笑了,那是一抹极其轻蔑的微笑,是一种不属于素养极高的儒生的微笑。那抹笑意烙刻在褚藉的心里,直到十几年后他依然记得。路夫子睥睨着褚藉,睥睨着允明皇帝最小的儿子。他从未觉得自己的身形这么高大过。这一刻他凌驾于所有人之上,“怎么?敢做不敢当了?”
褚藉一愣,他自然知道夫子在用激将法,但他不能不让自己中招:“没什么不敢说的。我只是说就算是死在成为英雄的路上名垂千古,也好过像夫子一样缩首畏尾没人记得的好!”
“你、你!你!!……” 这次路夫子听得清清楚楚,执教三十余年还从未有学生敢在他的面前这样放肆,他气的几乎要吐出血来。
多少年了,他背负着被太学府讲师嘲骂的名声兢兢业业,为大熙培养出了不知道多少优秀的藩王大臣,今天却被褚藉这小子当众羞辱,这口气他怎么忍的下去?
路夫子愤愤的回到讲桌旁,抽出案台下的戒尺来,一众学生如风吹麦浪般跪下。
大熙自建国以来一直奉行尊师重道的传统,即便是皇亲国戚在讲师面前也不敢随便造次,都要摆出一副乖学生的样子来。
路夫子因教授过皇帝地位更是高人一等,就连当今陛下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的叫上一声夫子。
褚藉虽有胆气嘲笑路夫子,却是不敢违背了祖宗的礼制。路夫子拿着戒尺走了过来,脸上怒气虽已平复却依然不带任何表情的说:“伸手。”
褚藉仰着头,用那双令人生寒的双瞳注视着路夫子,缓缓地把手举过头顶。路夫子此时怒气正盛,褚藉那双眼睛这时在他眼里也没有那么骇人了。
褚藉的双手之上,是和脸上相似的淤青,道道淤青在他的胳膊和手上盘根错节,看起来分外狰狞。
路夫子一时竟有些不忍心,随即又狠下心来,他要为了大熙的未来惩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众多学子看着这一幕心思各异,但大多数人的脸上已经泛起了掩不住的笑意。他们虽然时不时地欺负褚藉,但褚藉天生力大,他们也是很难讨到便宜。于是他们只好利用人数的优势,开始褚藉确实吃了不小的亏,可后来褚藉不知道在哪儿学了功夫,数月以后竟然一个人和他们一群人打的不相上下。
此时路夫子当堂惩戒褚藉,他们心中自然是说不出来的舒服。
夫子手中的戒尺举的很高,褚藉终于低下了自己的头去,等待着即将来临的疼痛。
这一刻,褚藉只觉得时间过得很慢,他讨厌等待,或者说讨厌等待的煎熬。然而那股疼痛终究没有来,他睁开眼睛,看到夫子高高举起的手臂被南宫弥彦死死的攀住了。
大熙自武帝以后习武之风大盛,就连读书人也有一把子膂力。以十四五岁的年纪,拉住路夫子蓄满了力气的手臂绝非易事。但南宫弥彦偏偏拉住了,尽管他脸涨的通红,额头上青筋狰狞。
褚藉认识他,他是洛川王南宫韶的儿子,不过褚藉和他并不相熟,褚藉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帮自己。从小到大他感受过的温情也不过来自他仅有的一名丫鬟那里,他的心底不自觉的涌上了一股暖流。
“南宫弥彦!你要造反吗?”弥彦的参与让夫子本就恼怒的心情更加糟糕。
“夫子且慢,看在褚藉平时并没有过错的份上饶了他这一次吧。” 弥彦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路夫子那条胳膊上,说话带着一丝气喘。
路夫子想不到竟会有人敢在这个时候来触霉头,便也不顾讲师的仪态冷冷喝道:“饶了他?那你来代他受罚?”
路夫子嘴角流露出一丝冷笑,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让他看惯了世态炎凉,他自诩早已看透了人性,谁又能真的肯为了别人牺牲自己呢?
弥彦的喉咙处微动,还没有完全长出的喉结因紧张变得格外明显,但他仍未退后一步。阳光顺着柳枝射在路夫子的讲堂上,也打在弥彦的脸上,尽管已是夕阳,但六月的阳光即便是夕阳也强烈的可怕。弥彦不由得眯起眼来,他也终于下定了决心,平静的说道:“若夫子执意如此,那我代替他受个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