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四百六十年前,柯伦。
夜凉如酒。
奥古斯蒂娜还是第一次在酒馆里坐着却滴酒不沾的人,悬空城的桫椤酒馆远近闻名,甚至有不少人从遥远的国度长途跋涉而来,携带着金银宝玉只为这一口琼浆。奥古斯蒂娜经常听到哥哥说起那些酒馆里的酒客,醉得两面猩红,络腮胡上爬满了令人作呕的甜涩。硕大的酒坛滚得满地都是, 把脚踏在长椅上大喊大叫。
但眼前的这个人,却只是一眼不凡地坐在角落,与其他客人的姿态格格不入。没有明晃的油灯光,也没有喧闹的行酒令。既望之日浑实又轻薄的月光洒落在他白色的长发上,照亮了他干净的五官。
面前的桌上摆着一坛子竹青色瓷罐酒,以及一直精致的白色阔口小盏。他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敲打着小盏的边沿,瓷罐子里的酒便缓缓地化作一条细细的水柱流进杯子里, 直至将要满溢的程度,他便恰到好处地停下了动作。他没有皱眉, 也没有笑,脸上也没有那种暧昧的红,眸子里透着深不见底的清醒。
令奥古斯蒂娜在意的,是他手中那杆明显有些比例失调的魔杖,魔杖的顶端有着十分突兀的日月凋刻,而在魔杖的杖身上更是纹刻着密密麻麻的红褐色纹路,像是午夜里盛开的曼珠沙华般诡异与惊艳。但那与它的主人未免太不相配了一些,就像是一块冷冷的冰旁边有着一团炽热的火一样,十分扎眼。
魔法师在这里并不罕见,柯伦本就是由巫师建立起来的国度,悬空城更是在一处“域”中,或者应该说,对魔法一窍不通的人在这里才是稀有物。但能够像这个人一样强大的魔法师却是少之又少,在奥古斯蒂娜的眼里,那杆魔杖就像是太阳一样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温度,但作为持有者的那个白发男人, 却像是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光是把视线停留在他身上,就有一种连灵魂都要跟着陷进去的感觉。
他肯定不是来喝酒的,从他身上的服饰和五官来看,不是邻国的人,那么必然是远道而来的旅客?如此强大的巫师来到悬空城是有何目的?会对柯伦不利吗?
年轻的奥古斯蒂娜从未经历过战争,但她的老师弗洛伦斯则是上一次列国大战的见证者。他曾向奥古斯蒂娜和她的哥哥马蒂亚斯讲过战场的惨烈:河里突然就堆起了成百上千的人类的尸体,血腥味一直染到天际。负责打扫战场的勇士们把尸体从水里捞出来,麻木地丢进木柴堆,然后开始在四周点火。浓烈的黑烟遍布河谷,呛得人睁不开眼睛,甚至有许多焚尸者永远失去了视力……
不能让那样的事再发生在柯伦。
年轻的奥古斯蒂娜觉得自己应该担负起责任,身为新任大祭司的责任,她是柯伦的守护者,她需要保护这个国度。
她朝那个男人走了过去。
“你终于来了。”
走到桌前,一个充满磁性的声音忽然在奥古斯蒂娜脑海里响起。。
“从我踏进这间酒馆开始起,你就一直盯着我,是担心我会做出什么对你不利的事吗?”
随着他的目光看过来,奥古斯蒂娜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被抽空了一样, 彷佛自己心中的一切秘密都无所遁形。被那一双浅澈的眸子平和地注视着,奥古斯蒂娜回忆起了自己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刚刚开始记事的她第一次遇见那时的大祭司, 弗洛伦斯注视着她的感觉。
一模一样。
“你的服饰打扮和其他人明显不同,而且这间酒馆里人员众多,又如此嘈杂,更是有着不少烂醉的酒鬼,但你一路走过来,他们却都远远地避开了。你的身份想必不一般吧,结合之前的表现来推断,你是这座城市的大祭司?是担心我对这座城市不利吧?”
奥古斯蒂娜张了张嘴,她还什么都没说,自己的目的和身份就被看得一干二净。
惊人的洞察力,是那双海蓝色的眸子赋予他的吗?
而且,为什么他的声音会直接在自己心中响起?
是巫术吗?可是……奥古斯蒂娜警惕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从头到尾她都保持着高度集中的注意力,但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对方使用了巫术。
“你是什么人?”
她问。
对方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望向窗外的月亮,但清晰的声音却在奥古斯蒂娜的心中再次响起。
“一个普通的旅行者。”
“拥有着如此精妙的巫术,我很难认同‘普通的旅行者’这样的自称。”
“是吗?那么你想要怎么样呢?”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短暂地交汇,刹那间,奥古斯蒂娜的面前浮现出了一尊琥珀色的满月,镶嵌在墨青的夜空里,月从边沿的古铜色一直蔓延到中心的象牙白,古朴庄严的石阶一级一级地垒到半空。
这是哪儿?发生了什么?
奥古斯蒂娜勐然间意识到自己可能中了巫术,传说中有些能力高绝的巫师可以弹指间便让战场上的大军陷入无法自控的癫狂,难道说……
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坠落,从未经历过如此场景的奥古斯蒂娜有些不知所措,正当她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换而焦虑时,眼前的一切开始恍惚起来,石阶、月亮和视野中的一切其他事物都化作白色的风唰唰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