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平米的接待室里,一个身穿黑底白点无袖连衣裙的女人正用她中气十足的声音大声说着话。
这女人七十岁左右,眼眶撑得很大,巩膜无法包围住虹膜和瞳孔,两个眼睛看上去就像白色池塘里漂浮着一群聚在一起的蝌蚪。
“我一开始也不知道现实竟然如此残忍,比你们电影里看到的都更不可思议。”
做笔记的人名叫刘一明,这已经是他这个月第三次听这个老太太说相同的事。
“风林桥知道吗,就是这里后边两条马路,我住在马路第二排,房间在三楼,我的房子窗户对着第一排楼,阳台对着第三排楼,我就一直觉得头疼,有时候肩膀痛,有时候腿疼。疼起来的时候根本站不起来,有时候在家里好好走路,突然就痛晕倒了,我要不是身体体质好,早就摔骨折了。
有一次,我站在阳台上朝对面楼里看,天啊,他们都一下把窗帘拉起来,那里住着好多不知道什么地方的人,用你们都没见过的高科技武器来攻击我。
那些武器看不见,摸不到,也没有味道,远距离就能让我痛不欲生。
痛到吐。”
刘一明百无聊赖地例行公事记着笔记,如果他不找借口离开,老太太可以说一天,一直说到刘一明下班,中途不带上一次厕所的。
“那老太太,那些人为什么要害你?”
老太太露出惊恐和自豪的神色。
“我以前是参加过秘密工作的。”
“秘密工作?是什么?”
“海外战争,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反恐?阿富汗?还是什么?”
“不能说,不能说,说了我就再也来不了了。”
“那我怎么帮你,你要我做什么?”
“那些人躲在车里,房子里,偷偷攻击我。用秘密高科技武器攻击我。我给法院写过信,说管不了,又让我去……好了,我只能说我去过每一个法院,每一个能找到人帮我的地方,都只有同情,却帮不了我。”
“因为大家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啊?”
老太太朝椅背上蜷缩起来,“你不能逼我说我不能说的事,都一辈子熬过来了,我不能说,不能说。”
老太太像个见了老鼠的女孩一样惊恐,又不愿逃离到没有老鼠的地方去。
刘一明沮丧地把笔仍在记录本上,“老太太,你要是不说,我就根本没有办法帮你,你已经来过这里好多次了,每次都说一样的事情,我们的同事,几乎每一个同事都听过你说的事情了,而且你现在要是想听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来告诉你你说过些什么故事,我们都能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说给您听,可是这样有用吗?”
刘一明摊开手,无奈地叹了口气。
按照日常工作要求,他不应该这样唉声叹气的,但是面对眼前这位老太太,他实在也是尽了全力,喝下两杯咖啡,强打精神。
现在,再要他保持耐心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哼,你们这些做民警的都没有耐心是不是,我跟你们说的每一件事,每一句话都是千真万确的,我给你看我的腿。”
刘一明还没来得及说不要,不要看了。老太太已经卷起宽松的裤腿,一只脚一下子从地面上提了起来,放到椅子上。
“你看,你过来看,看这里。”老太太握着自己膝盖下方,靠近小腿肚的地方,又拉住刘一明的胳膊,把他拉到身边。
“就是这里,你看得出有什么问题吗?”
“看不出。”刘一明如实回答。
“看不出就对了。”老太太拍了拍刘一明的后背。
幸亏刘一明身高有185,要不然,老太太这170多公分的身高,举手能拍到他的脑袋。
对老人你能有什么办法,且不说公务在身,职责所在,就算是在家里,在地铁公交上,遇到这样的老太太,你也只能任由她去。
难道还指望跟她争出个理来不成。
现在,大家都学坏了,只要看到老太太来,就把刘一明叫来给老太太做记录,美其名曰,刘一明是公认的中老年妇女之友,市民的好儿子之类的。
说什么风凉话啊,说到底还是刘一明好欺负,凡事都不计较,脾气也的确好,但并不是说他心里就没有任何波澜。
怎么可能呢?
人又不是石头做的,怎么可能什么情绪都没有。
“我跟你说,看不到的,我看上去一点都没有问题对吧,比隔壁医院里的病人健康多了,看我脸色也不错,身体也硬朗是不是?”
老太太歪着脑袋,一条腿还在椅子上,侧过身子仰头对着刘一明说话。
“对,没错,阿婆您的身体看上去就很好。”
“但是你错了,一点都不好,我年轻的时候,就腿痛,痛到在地上打滚,痛不欲生,很不得一枪子把我给弄死,我啊,痛的有一次直接拿家里的木头椅子,就这么大。”
老太太比划着自己踩着的木头靠椅,“就比这个椅子稍微小上那么一点点,我痛的实在是不行了,就把椅子往自己腿上砸,椅子砸上去都没有那个痛那样不能忍受。”
“椅子砸上去,骨头不会断的吗?”
“你说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