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自我安慰了许久,但思来想去,李兰陵仍觉失意,似乎他和景行之间,缺少父子天生该有的孺慕之情。起初,他为此不能释怀。直至后来,见到景行待人行事,俱是一副淡漠的姿态。两相比较,李兰陵遂认定了他是天性凉薄,心下才跟着好受不少。
倘若不曾见到景行对琅琊的温柔,想来他会一直这样‘自以为是’下去。
景行待旁人冷淡,待他疏离,唯有待琅琊,是毫无保留地捧出一颗真心。少年炽热的情感,他暗中一一瞧在眼里,不觉心惊。
景行时常会做些小玩意逗琅琊开心,什么海棠花制成的书笺,沉香木雕刻的簪子,各色琥珀串成的手链……那般精巧的心思,甚至比女儿家还要细腻几分。
不过更多的时候,景行只是默默陪在琅琊一侧,静静注视着她。他和琅琊,怎么看都不似母子,倒像是兄妹,亦或是……情人?李兰陵一个激灵,立时在心里否定道:太荒唐了,怎么可能,他真是疯魔了才会冒出这样的念头。
然而,随着所见事实愈来愈多,他背后不禁生出冷汗,李兰陵担忧景行知道了什么。转念又嘲自己一惊一乍,这绝无可能…那个孩子一出生就死了,带着曾经所有滋生的阴暗、犯下的罪孽,成为一个永远无法宣之于众的秘密。
甩掉脑中不切实的猜测后,李兰陵松了一口气,旋即想到的却是:琅琊之纯洁无瑕,对于世人而言,是一面剔透的镜子,是渺渺荒漠中一片绿洲,很难有人不被她吸引。
他该提防的。
不过还好,现在景行同他的障碍已不复存在。
他们才是真正血脉相合的至亲,这份羁绊永远无法切断,不知想到了什么,李兰陵眸中浮现出零星的柔和。如今琅琊离世,他自觉已收服景行,诸事畅意。言语上便不像从前一般,说什么都要握着分寸,谨慎小心。
胸膛里一颗心如压抑久了的火山,躁动不安,现下终于寻得一裂隙,自然不可抑制的想尽情宣泄。
开始时,李兰陵尚能端腔拿势,做出一副平淡无谓的模样。逐渐地,却是眼色赤红,愈发收不住的癫狂,整个音调亦跟着拔高拖长。说到最后,他已然面色涨得发紫,喉咙里止不住的咳嗽。
“咳咳…景行,你是男儿身,固然你母亲是王氏嫡女,出身尊贵。可到底她是女人,整日里为谢情情爱爱纠纠结结,目光短浅,见识不足……景行,你身负王氏和李氏共同的血脉,可知这是多大的馈赠。届时你登位,那群乌合之众必定无话可说,更不敢觊觎一二。景行,我们将为南齐开创一片新天地…”
一番宏图大志讲完,李兰陵尚觉意犹未尽。转眼却见景行神情散漫,一双较之常人泛着浅灰色的瞳眸,平视着前方的牌位,竟似是出神了。
李兰陵不由生气。
“景行。”
他唤他,语气暗含不满。
李景行没作应答,他的唇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像在咂摸什么东西,让人捉摸不定其喜怒。眉睫上覆了一层霜皮,瞳仁里所见,是冷到骨子里的寒凉。犹如枝上寒鸦抖落在雪地的一支绒羽,一下浇灭了李兰陵蓬勃的欲望,冻醒了他的理智。
李景行抬眸,淡淡瞥了一下眼前这个自称自己父亲的男人,李兰陵真的爱琅琊么?人心不过小小的寸尺之地,很容易就被填满,他装了如此远大的‘抱负’,以及数不清的阴谋算计,还有空出的一隅给琅琊么。
被他这一眼看得发怵惶然,李兰陵语塞,立时歇了原本想责问他的打算。是他操之过急了,即便许以景行这样滔天的富贵荣华,到底琅琊才过世不久,他定然不能彻底放下。
若是因此激发了他的反骨,事情会麻烦得多,心下不由踌躇,李兰陵正思量着该怎么为方才的言辞解释一二。但李景行没给他补救的机会,咬字缓慢问道。
“你爱母亲么。”
像是公堂上审判犯人,这般沉重的压迫感,让人连喘气都有些乏力。
李兰陵怔愣了片刻,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蒲团上跪着的人,确然只是个少年罢了。那么景行真的是自己的儿子么?他又一次地疑惑,会不会搞错了。
但日日夜夜纠缠着他的记忆不会骗人,那时候,是他亲自守在旁边,目睹了他的出生,也是他亲手抱他到琅琊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