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着锐光的眼珠缓缓转向床榻边,祐宁帝双眸锁住沈羲和:“太子可还在世?”
沈羲和长睫微垂,面不改色:“倘若陛下无再立储君之心,这世间没有太子。”
烛火下祐宁帝的眼皮轻轻抖动,他看着沈羲和,目光深如寒潭,望不见底,却漂浮着冷冽的光:“他是何时知晓他的身世?”
这是笃定的语气,笃定萧华雍早已知晓自己的身世。
想来这几个月,祐宁帝琢磨了不少事情,有些事情跳出他自己身处的位置,转头来看,其实很容易看到蛛丝马迹。
沈羲和默了默,没有再回避,而是道:“其实另一个人更适合替我向陛下作答,不是么?”
“你果然都已经知晓。”祐宁帝的眼里露出果然如此的了然,“你好大的胆子,你算准了朕定会顺着你的布局而行?”
“不,陛下御极二十余载,能随谦王一路南征北战,踏上至尊之位,凭的绝非气运二字。”沈羲和轻声细语,不疾不徐,“陛下有丘壑,有决断,有魄力,更有帝王之睿。
儿怎能算得准陛下的一言一行?儿能算的也不过是陛下的仁念罢了。”
“仁念?”祐宁帝笑出声,笑声里染上了晚风拂入的凉意,“朕以为,你眼里朕不过是为权势不惜杀兄夺位,灭贤臣,忌良将的暴戾之君。”
清幽明亮的眼直直看着祐宁帝,沈羲和与帝王平静对视,撇去了尊卑,她启唇道:“儿与陛下立在不可共存的权势两端,可在儿心中,陛下无愧为君。”
祐宁帝在沈羲和的心里,是个合格的帝王,不贪花好色,不残暴独裁,不荒淫无度,不祸乱朝纲。
“你能如此评价朕,是因朕尚未将沈氏拿下。”祐宁帝不以为意。
沈羲和微微摇头:“便是沈氏落败,我亦会如此看待陛下,陛下无愧于民,是個难得的明君。”
“明君?”祐宁帝呢喃着这两个字,有些晃神。
人人都道他在乎颜面,想要成为不世之君,欲得天下人称颂与赞扬,将帝王的功绩看得极重,可谁又明白,他帝位得来不顺,刚刚登基那些年,多少能臣良将稍有不满,便会提及他那文韬武略的兄长,便会想着若是兄长登基,今日绝非这样的局面。
他努力做个好帝王,努力让自己不求配得上帝位,海晏河清,国泰民安,他将先帝挥霍一空,践踏得摇摇欲坠的江山扶起,他所求不是功绩,不是后嗣称颂,亦不是万古留名,只是无愧于心罢了。
很多事情,曾经站在迷雾之中的沈羲和也未曾看透,时至今日她才明白,看向祐宁帝的目光也多了真挚的敬意:“陛下,当年若是谦王殿下登基,未必会有今日。”
祐宁帝豁然睁目,死死盯着沈羲和,眼中的光芒犀利如刃,似乎想要将她穿透,看到她的真假:“你说什么!”
“谦王殿下,比之陛下更重情意。”沈羲和不闪不避,“当年功臣多随谦王殿下,谦王殿下若登基为皇,必会被恩情、义气羁绊,这不是兴国之本。”
站在沈岳山的立场,曾对沈羲和说过,陛下是个只能共富贵不能同患难之人,他登基之后,对顾相何等倚重?可宦官刚刚拔除,没有几年,顾氏就落得了满门抄斩,这不是凉薄和无情又是什么?沈羲和撇开自己是谦王的儿媳,站在陛下的立场来看,便觉着陛下也并无过错。
与顾氏的角逐,与沈氏的对垒,都是立场不同的求存。帝王要求存,大族也一样。
没有对错之分,只有胜负之果。
这些日子她去了解过关于谦王的事迹,沈羲和不得不承认,谦王是个好兄长,是个好儿子,是个好夫君,更是个好主帅,但谦王那样豪爽不拘小节,重情重义的伟岸男人,却未必能成为一个明君。
尤其是处在祐宁帝这个时局的明君,不是人人都如顾相与沈岳山一般不恋权势,不为富贵动容。
陛下登基,能够大刀阔斧地整顿内政,昔年跟随谦王那些功臣,陛下去过河拆桥,至多是一两句命不好,谦王没有登基的抱怨。可若是谦王去翻脸无情,那么引来的将会是唇亡齿寒的怨恨,这些人会轻易被势大的宦官拉拢,朝廷的肃清将会拉得更远,百姓的苦难也会延长。
祐宁帝目光变得有些恍惚,他看着立在自己面前的女郎,隐隐约约她竟然和一个人重合,那个少时的玩伴、知己、恩师,后来的臂膀、依靠、能臣。
“你是第二个与朕说此话之人。”
至于第一个是谁,沈羲和没有问,但她想她能够猜到。
这是远远的,沈羲和听到了一声鹰鸣,是海东青的高昂的叫声,她垂眼:“陛下心中的困惑,很快变得得到解答。”
深深看了沈羲和一眼,缓缓闭上了眼,刘三指接到暗示,立时扑了上前高声痛哭:“陛下——”
一声凄厉哀绝的高呼响彻勤政殿,紧接着丧钟响起,匆忙赶来,还没有至勤政殿的大臣们都原地跪下,面露悲戚。
“太子妃殿下,这是陛下的遗诏。”刘三指将袖中的遗诏双手递给沈羲和。
沈羲和尚未伸手去接,紧闭的大门就被推开,太后带着淑妃等人冲了进来,妃嫔们个个跪了一地,眼泪也是瞬间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