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恩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树冠圣灵的样子,甚至从来没有与它有过交集,他只能从父亲口中,以及父亲的父亲口中听见几世纪前的往事。
在如今的盖勒兹,就连“永远年轻之地”的传说也已经变得不再真实。凯恩自己更是从十二岁起被送到同盟本土。
因为既然要对付安赫人,就必须抛弃林地以往的思考方式,凯恩不能依靠露水中的仙子,树洞里的鬼魂,而是要变得和安赫人一样准确,无趣。
要打败他们,就要成为他们。比他们更渎神,更无所畏惧,甚至更残酷冰冷。
一切思绪和回忆只不过是瞬间的恍惚,即使有着七次生命,也不过在转眼之间就走到了结尾。
凯恩将意识中的无形之手放在最后一层门上,只隔一扇门了,仿佛已经直接能感受到门后圣灵身上的温暖光晕,没有重量的丰盈羽毛。他与自己毕生的至高目标之间,已经只剩下这薄薄的间隔了。
第十门扉上的光晕停滞了一会,这一刻仿佛比过去的四个世纪都
更为漫长。接着,凯恩开始感到自己的意识向前飘去,手指像溶解般地一点点渗入了最后的门。
但他同时也感到,自己身体和灵魂中的某根发条断开了。意识像断线风筝一样变得飘渺,心脏的搏动也随之放缓。生命源头的动力已经消失,其余的一切虽然还在运动着,却已不过是惯性下的徒劳空转。
这种感觉普通人最多体验一次,但凯恩却已经对它有些熟悉,因为在过去的几天之内,他已经经历了七次,这是死亡的感觉。圣灵的身影一点点在他眼前展现,一个洁白的飞鸟剪影,本应振翅于天际,却被十条锁链牢牢地刺穿在地上,深陷在幽暗的淤泥里。
尽管凯恩从没见过它,但白鸽的身影却和祖父们描述的一模一样,也与他想象的一模一样,所以在他还没察觉到的时候,成像就已经完成了。眼前高大的光之鸟就是林中空地的信使,指引死者的圣灵,即使被玷污至此,也未改纯洁本性。
此时光之鸟正侧头着,好奇地打量着他。
成功了吗?
不。
凯恩“看”向四周,第十道门仍静静地伫立,束缚圣灵的锁链也坚固如初。
“轰隆隆……”
巨大金属枢轴转动的声音从凯恩背后响起,就仿佛昭示着冒险的失败。他回过头,看到原本向他洞开的前九门,此时也开始缓缓地闭合上了。
而自己呢?他低头打量着自己的身体,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第十门并未打开,自己在触及到它时就已经中了必死,丢掉最后一条生命。成为了一个真正的鬼魂。
计划失败了,但自己却以另一种方式见到了树冠圣灵,那就是作为一个死者,见到司掌自己的神明。
能在这里看见它的本体,说明这一路,已经走得足够接近了。
但这一切又毫无意义,因为圣灵依然无法获得解脱,到头来,根本什么都没有改变。
凯恩缓缓地蹲下,感觉自己的灵魂赈灾痛苦地蜷缩。他的脸上止不住地露出苦笑,肩膀也不停地抖动起来。
是不是太可惜了?如果自己能得到它的话,该有多好啊。
树冠圣灵的解救者,无疑会成为所有林地人的英雄。很多已经心灰意冷的人又会重新聚集起来,不久之后,一个古老而年轻的国度将在林海里重生。
之后的几十年呢?他们一定会遇上很多问题,但只要摆脱了安赫人,最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在苦研“蛇缠树”仪式的无数个日夜里,凯恩一闲下来就会忍不住设想:重获自由圣灵能为自己带来什么,盖勒兹林又将迎来多么伟大的变革。这也是他能在无比枯燥的钻研中坚持下来的原因。
但到了这最后的一刻,那些让他朝思暮想的,宏大而复杂的念头,反倒一个都没有出现了。
因为当他看到被缚圣灵那纯净柔和的眼眸时,心里只剩下一个生灵对另一个生灵最单纯,最基本的同理心。
他为白鸽感到痛苦,心里涌起了深深的愧疚和自责。
对不起,只差最后一扇门,只差一步!没有能把你救出去!
圣灵并非不知道或不理解凯恩的所为,它一直在看着。
白鸽巨大的眼眸中有着可惜,但丝毫没有责怪凯恩的失败或无能,相反它还在尝试安慰着凯恩,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圣灵在凯恩的心底说道。
它扬了扬洁自己白的羽翼,露出了底下肮脏的,甚至横流着污血和脓液的身体。那该有多痛啊!但白鸽对自己伤却像毫无察觉一样。
已经过去四百年了,让我再履行一次职责吧。它仿佛在说:
跟上我的指引,回到没有伤痛的林中空地。
凯恩感觉自己在缓缓地上升,就像浸泡在温暖的水中。过往的七种面目,也从他濒临破碎的灵魂中分离:老人,孩子,女人,义士,剧作家。他们的神色迥然相异,惶恐,愤怒,焦急。但唯一的相同点是,没有人会甘心在这里,就这样死去。
说到底,这七条生命真的都是自己的转生吗?凯恩心想,也有可能只是他们的灵魂格外相近,都是些蠢笨的,对两百年前那场噩梦念念不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