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阮雪音的记忆里,顾星朗很不喜欢对人说他如何考虑一件事。
他的前半生当然说过许多话,那是作为国君不得不开口的询问、周旋、博弈和决断。
他也会同阮雪音讲风花雪月,会剖心迹诉衷情,甚至谈大势论时局。
仅此而已。他不对人说他考虑每件事的真正过程,仿佛泄露这些便是泄露了一位国君的底牌。
又仿佛他根本不觉得那些过程有何了不起,讲出来,反显得可笑。
但她记得很清楚,永康二十四年冬崟宫凌霄门上,他讲得极完整,从逻辑到依据。好像是他这一生最完整的一次。
“大将军林崇命丧咸元宫是在永康九年。若如司徒大人所言,林将军是因被发现与后宫嫔御暗通款曲而遭设计诛杀,那么这件事的前后逻辑有两种:
一,永康九年前不久,或是当年,或是永康八年,或是永康七年,二人在私会时被发现,圣君震怒,进而怀疑五皇子也非亲生。东窗事发,偏碍于皇室丑闻不可外传,只能谋划一个类似咸元宫变的意外杀了欺君犯上的臣子,然后诛美人,厌稚子。”
顾星朗声平平,只如论闲事,
“这个逻辑,问题很大。首先林将军是重臣,为一不受宠无地位的嫔御反复试探君威底线,甚至在祸乱了皇室血脉之后还不收敛,太不合常理;其次若真闹成了这样,哪怕当时圣君杀光了知情的所有人封口——
宫廷如江湖,流言永远比人命长,比斩刀快。更别说崟宫之中三国细作皆在,这么大的事,不可能全无耳闻。
那么第二种逻辑。林将军早断了与邱美人的关系,是五皇子被意外发现并非阮氏血脉,圣君顺藤摸瓜挖到了旧年事。依然是皇家丑闻不外传的道理,依然是咸元宫变的结果。
这第二种逻辑里,东窗事发的时间依然该是永康九年当年,或者八年,最多七年,总归不会离得太远。盖因如此重罪,圣君不可能也没必要隐忍多年才出手惩治,且永康四年、五年、六年,林家屡获圣恩,都是加官晋爵的大赏。至少永康七年之前,怎么看都是君臣一心全无芥蒂。
但不对。五皇子出生于永康二年。无论是崟宫中表述,多年来整个大陆的共识,还是当年便埋伏在崟宫的祁国细作回传的说法,五皇子是自出生便不为圣君所喜。
怪哉。五皇子是圣君的第二子,除了嫡长子阮佶就是阮仲。皇室中自来母凭子贵,那邱美人再是不得圣宠位分低微,到底为天家绵延了子嗣,不该受冷遇。且就算母亲继续受冷遇,皇子总是宝贝,哪位国君不爱儿孙满堂、继承人济济呢?
那就还有一种可能,圣君是自五皇子出生甚至在邱美人有孕时便知并非自己血脉,所以厌弃于始终。但问题又来了,永康元年或者二年就确知的事,偏等到永康九年才发难,七年之间君臣相携,全不见矛盾迹象。”
顾星朗从未当众,且是当着天下人,除了朝臣还有百姓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他停了停,叹气,
“便只能最阴谋论地怀疑,这件事自起始便为局,是圣君要除林崇的一步棋,此后七年间恩重皆为假意,实是掩护日后咸元宫变的障眼之法。
五皇子出生于永康二年六月,以妇人足月生产推算,前后加减十日,邱美人得孕之期是在永康元年九到十月间。”
一个大男人,还是国君,为何要站在宫墙上高谈阔论妇人生产。顾星朗终觉别扭,极不自在咳了一声,继续道:
“外臣要通后宫嫔御,难如登天,但秋猎平隔阂,臣子与皇室同乐,永康元年的秋猎正在十月。时间和地点皆明确,查起来便容易多了。武将们所在营地自有兵士打点,不设宫婢,偶有宫人宫婢前来,多半是传宫中主子口谕,尤其圣谕。
十月初四这日,就有一宫人带着两名婢子到了林将军营帐,据说捧了瓜果和一方玉匣,像是赏赐。”
“这么多年前的崟国事,且是秋猎时分,难为贤婿你还查得出。”阮佋眯着眼,鹰眸带笑。
“岳丈言重。彼时林将军是重臣,不掌梅符却有用兵实权,自然要安插人手潜伏,说起来还是我父君的伏。那人早已经卸甲回了祁国,在南边种田,小婿此番找他没少费功夫,老人家记忆也淡了,好一顿聊才想起这一出。世间巧合总成局,想来那宫婢之一便是邱美人。”
“逻辑已完备,贤婿此时在讲依据。但此据不为据,那宫婢中有没有邱美人,皆是你猜测。”
顾星朗点头,“所以一定要确认。崟宫太医局中没能混入祁人,与圣君您一向重医药之事有关。但内府中是有人的,寻一幅邱美人当年画像,不难。拿着画像叫祁南田地里的老人认,他有印象,只不确定。已经够了。”
日光破云,整个锁宁极难得大亮起来。城中鸦雀之声不闻,百姓们静默听这些宫廷朝堂秘事,尽皆木着脸。
阮佋长声笑起来,“不够,贤婿,你还没把本事全亮出来。君要治臣罪,有的是理由,你倒说说,朕为何不用其他罪状,非要拿皇室血脉做文章。且这么大的事,孩子都有了,林崇死罪难逃,朕最后却没用,而是用了惹天下猜忌的咸元宫变。”
顾星朗默了一瞬,仿佛有朝长阶下微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