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最近睡得有些不安稳。
在太庙祖宗面前对同族动了杀意,就算她表面上装作如何不以为意,她心底还是怕的。
这几日梦中总是混混沌沌得,总觉得自己无知无觉地坠向地下深处,一层一层,景帝在心底默念,数到一十八才骤然醒过来,睁开眼睛还觉得头晕脑胀,仿佛没从梦中逃出来一样。
一十八层,阿鼻地狱。
景帝次次惊醒,赵贞儿看在眼里,知道主子不喜欢以柔弱示人,就算病的再难受也要自己挺着,不肯召御医。赵贞儿心疼景帝,自作主张向安半夏求了一点安眠的熏香,偷偷在景帝入睡前点上。
景帝喜香也识香,赵贞儿在熏香填了料,她自然闻得出。
但赵贞儿与她患难与共,同生共死,断然不会害她,就随之去了。。
伴着助眠的熏香,景帝的确很快就入睡了,但梦境依旧。
她坠入黑暗之中。
鬼差将她押解着跪倒在堂前,忽然一阵阴风吹起,高堂之上隐隐端坐着判官,手持生死薄和判笔,低声念道:“殷氏第八代帝王殷承钰,你李代桃僵,颠倒阴阳,混沌乾坤,今尔阳寿将尽,于座下听判。”
“一世贪官,享尽世间富贵,当十世为牛,以偿还侵占福泽,而你侵占龙气,逆转国运,以女子之身登临九级,乱了世道尊卑,你当如何偿还?”
判官的话音刚落,一片寂静之中混杂着窃窃私语,好似藏在黑暗中的一双双眼睛,注视着她,对她指指点点,而后那窃窃私语声愈发嚣张,嘈杂的污言秽语如洪水一般袭来,而后竟化作讨命般的声声嘶喊。
“坠入阿鼻地狱,受日日焚心之苦。”
殷承钰闭上眼睛,只觉得天旋地转,她无助地坠落,黑暗中逃出来的恶鬼扑咬着景帝,痛苦没有尽头。
而后她瞧见了光。
星星点点的萤火之光在黑暗中汇聚,隐隐约约聚成一个人。殷承钰辨不清那人的眉目,可她却知道那人是谁。
若世间当着有鬼神魂灵,那只有他的灵魂能纯粹,有一种令人趋之若鹜的力量,如同久旱的人品尝甘露,如同濒死的人再逢生机。
然而这无间地狱之中,他便是恶鬼的盛宴。
黑暗躁动起来,一团黑影扑了上去,而后更多黑影环绕着那团光。苟且于混沌的恶鬼贪婪得将这天地的灵秀蚕食殆尽。
贪婪胜过仇恨,与光的诱惑相比,殷承钰无声无息地遁于黑暗,她知道她被赦免了,他代为受过。
殷承钰张口要喊人,可胸口仿佛压着一块巨石,她什么也喊不出。
而后她坠落到光里。
那光在心的位置燃烧着,微弱的火苗轻轻摇曳,虽然看似弱不禁风,却仿佛破开黑暗界限的一把利刃,将她笼罩在光明之内,将周遭的污浊不堪燃烧殆尽。
在恶鬼的啃噬下,红颜化为枯骨,可他就算化作灰,殷承钰也识得他,他是江西的燕抚顺,是河南的燕清风,是京师依仗的燕尚书,是皇兄戏称的燕石头,唯独是她的燕先生。
他说道:“陛下莫怕,臣只为来渡你而来。”
殷承钰死死地抱他,鼻腔中酸涩得仿佛有什么要破腔而出,那种无法诉说的依赖、仰慕、爱恋和渴求扭曲成一腔大火,如同阿鼻地狱的烈火,她心甘情愿被焚烧。
景帝再次惊醒,寝殿内幽幽的烛火好似鬼火,在她模糊的视线中飘忽不定,恍若身在地狱。
她深吸一口气,从梦境中抽离出来,第一次觉得寝榻上冰冰冷冷,有几分孤枕难眠。
今日武英殿内小朝会,景帝有些倦怠。
汪御史讨钱的折子递到通政司,景帝还没批,户部尚书就闻风而动前来哭穷。
汪邈安抚荆襄流民,户部只批给一百万两银子,按理来说抚恤百姓的赏银还有修建房舍、打桩测地等等支出,银子不能说阔绰,但紧一紧总会够用的。
结果汪邈竟然在南阳练兵,这军饷的开销可就大发了!简直是个无底洞,户部尚书就算有余银,此事也不能开这个先河,咬牙说没有。
如果景帝非要练兵的话,那就从皇家内库出钱吧!
景帝的后宫凋零,与历代帝王相比,内库的花销只剩下祭祀、犒赏有功之臣、年节的大宴小宴、景帝与太后两位贵人的吃喝穿戴,简直少得不能再少!
景帝与文臣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对户部尚书心中那点小九九,心知肚明。
但景帝与英宗一脉相承,都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如果景帝稍微“大方”一点,都不会做出将东瀛使臣赶走,还把赏赐扣下来这种非常不符合“天朝上国”形象的行为。
但也有例外,户部尚书酸溜溜地想,燕晟身处内阁之时,陛下的赏赐简直事无巨细,大到豪宅宝马,小到衣食住行,而且每到年节,必有相当于他人十倍的金银相赠,还不算陛下兴之所至,随手赏赐的绸缎绢布、金石字画、贡品佳肴。
户部尚书的怨念实在太强,景帝不得不应对道:“前几日藩王们向朕陈情,说他们在京师呆久了,心念故土。朕觉得藩王们说的有道理,但朕成全诸位藩王,诸位藩王也要成全朕,这事就交由大宗正好户部尚书好好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