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如意,常十之八九。”万懋拆台道。
燕晟接招拆招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改制不利也并非全然坏处,只要太守的威信树立,更能得民心归附。晟当年于军中变法,非常之时必用重典,莫说杀鸡儆猴,便是以杀止杀,也用得。”
万懋接话道:“譬如陛下处决定国公之孙赵岐为大人立威?”
燕晟答道:“不错,当年军中裙带关系错综复杂,并非一块铁板。重拳出击可乱其阵脚,分而化之令其相互攻歼。趁众人惶惶之时,军中铁律早已定下,严防死守,久而久之,纵使是巨兽,也习惯这条条框框,不敢肆意妄为。”
燕晟将兵法和人心融入驭人之术,以军中变法类比税法变革。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江南富商更不会是一块铁板,如何在商户面前立威,让他们不敢越雷池一步,这便是万懋要做之事。
燕晟侃侃而谈道:“郡守曾言驭人之术为帝王之术,在下不以为然。民可使之,不可知之,如何使之,郡守当自有筹谋。”
燕晟所言句句肺腑,数十年的为官之道,倾囊相授。虽然两人矛盾重重,对于万懋往日的咄咄逼人,燕晟只不过轻描淡写地嘲弄一句“不以为然”,便将过往芥蒂全权放下。
万懋一直觉得自己可与燕晟平分秋月,但如今他才知道谬误已久。
他曾临摹苏大家的字帖,却只得形似,而不得其精神。
他曾推崇汪邈的“随心”,却只学来“妄为”,而看不清“大局”。
他曾效仿燕晟的变法,却依旧只画了皮毛,而不知变法大幕之下的波澜四起,人心善变。
万懋痛定思痛,若有所思,起身顿首道:“懋少不更事,处处与大人争辉。昔日陛下以范文正赞严光之语赐予大人,其中深意,懋今日才有所悟。”
燕晟连忙扶万懋起身。
万懋许诺道:“懋必亲笔上书向陛下请罪,求陛下准许下官戴罪立功。有大人相助,懋必将新政执行到底!”
两人达成共识,万懋便不在燕晟住处多逗留,回府养伤去了。
折腾一整天,燕晟有些心力憔悴,可是手臂的痛让他无论如何都睡不着,瞥见床头堆着的一沓邸报。
按理来说,只有京师才能每日都收到邸报,南直隶这等临近京师的宝地能收到周报,至于杭城也只能收到月报。燕晟大该是沾了西厂厂督的光,每日都有京师邸报奉上,虽然日期晚了三四天,却从未断下。
燕晟一连数日未看,便在床头堆起厚厚一小沓。
大该闲来无事,燕晟燃起火烛,拖过邸报来读。
景帝冬至祭祖后,竟有祖宗托梦,说这些年皇室正统子嗣凋敝,每年祭祖都觉得冷清,祖宗要看看旁支后代如何,让老人家热闹热闹。
所以景帝先是召集大宗正,而后召集各地藩王入京祭祀,尤为重要的一点,定要带上家中得意的后生,让祖宗看到殷家后继有望,才会庇护大梁。
景帝这般大动作,能看懂的人都明白:景帝这是要过继子嗣。
各省藩王都摩拳擦掌,带着自家后生,奔赴京师。
景帝无子这个事实,群臣早已接受。虽然没人敢大张旗鼓地传景帝那方面不行,但这真的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当年,新帝与太后在是否迎回太上皇的问题上翻脸,有不少新帝一派的臣子出招,让新帝快点造人,只要新帝有了亲生儿子,便可以让亲儿顶替侄儿的小太子之位,将皇位彻底抢到新帝这一脉。
当时殷承钰的脸色,燕晟至今还记忆犹新。
当然,出此下策的谋臣很快便从朝堂上清了出去,而连同新帝不行的秘密。
但燕晟知道,景帝得位不正,对同样有皇位继承权的宗室藩王避尤不及。如此声势浩大的选嗣,不像是景帝的手笔,除非太后又对景帝旁敲侧击。
燕晟为景帝的处境捏了一把汗,恨不得当下就飞回京师去。他一心念着景帝的安危,连景帝故意不看他奏本的那股愤慨也消隐无踪。他习惯性去摸枕头下那张字条,睹物思人,却不想摸了一个空。
燕晟大惊,起身将枕头翻倒,又小心地翻折床铺,最终一无所获。
燕晟翻找的幅度过大,左臂尖锐的阵痛让他眼前发黑。
我与先生,夙期已久,人间无此。
他将头倚靠在床板上清醒片刻,思索道:难道是铺整床铺的仆从将那纸条随意丢了?还是景帝放下与他的种种纠缠,收回了那句话?抑或是魏圭那个小混球,今天鬼迷心窍的在他床上乱滚……
杭城冬日的雨,来的时候毫无征兆,淅淅沥沥得下个不停,将一切都裹上一层湿漉漉的水雾。
郑卓拢火烤干浸水的竹条,准备刻笔,为景帝刻写密报。
突然柴房被推开,郑卓大惊,只见燕晟闯入柴房,青丝未挽,衣衫尽湿,哪怕神情严肃而庄重,隐隐约约还带着一股失魂落魄的滋味。
郑卓不动声色地藏起密报,问道:“大人在寻奴?”
燕晟打量烤焦的竹简与刻刀,心神一转,答道:“我本欲寻魏圭,却见厂督这是……怀古作诗?”
郑卓支支吾吾不答,收好随身竹简与刻刀,起身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