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扁舟轻帆卷。
虽是初冬时节,杭城一带却依旧绿意盎然,运河上行船如织,河岸边还有垂洗衣物的浣衣女,叽叽喳喳地凑到一起,不时传出银铃般的笑声,与船上悠远的呼唤声交相呼应,倒是一片岁月静好。
忽然一位浣衣女惊讶地叫起来道:“瞧那边来了两个和尚。”
众女顺着指点的方向一瞧,果然是两位僧人。一人身披袈裟,拄着一根禅杖,好似极目远望,像位得道高僧,而另一位身着褐色海青,守在一担行礼面前,看着就像大师的随从。
原来这两人便是从京师一路“逃”出来的释空大师与燕晟,两人搭乘商船,一路沿着京师大运河从北起点通州几经辗转来到余杭。连日的奔波与担惊受怕让燕晟风尘仆仆,形容枯槁,气色堪忧。
听到众女的调笑声,那位“随从”皱眉瞥了一眼,这成年累月得身处高位积压下来的官威哪里是几个小女郎们能承受得住的,果然那眼中的严厉骇得女郎们噤了声,低下头各干各的活计,不再玩闹。
大师听着耳边的笑闹声少了许多,转头问道:“少怀,如今是到哪里了?”
燕晟起身答道:“大师,如今已经到余杭。”
大师微微颔首,叹了一声道:“老衲便送你到这里吧。”
燕晟微微一愣,他没想到这么快就到分别的时候,刚想说挽留的话,却听大师道:“少怀,你虽然有一颗禅心,但你尘世未了,如今还不是你出世的时机啊。”
燕晟也明白,他从景帝眼皮子底下金蝉脱壳离去,与逃难无异。大师能带他离开京师已经触怒帝王,如果他再跟着大师,只能平添烦忧。
燕晟跪地叩首道:“弟子明白大师苦心。”
两人下了渔船,便不得已分道扬镳。燕晟望着大师拄着禅杖离去,一直到背影瞧得不真切,向大师离去的方向三叩首后,才起身反方向离开。
离开京师,燕晟只觉得钳在喉咙上的那双巨手放松开来,终于赢得片刻喘息。然而急于逃出京师那座牢笼,他却并没想好要归之何处。
一年前先帝病危,储君空悬,国本不稳。囚禁南宫六年的景帝暗中联络旧臣,以许国为首发动夺门之变。
燕晟被视为景帝的叛臣,自然不会有人将这件大事透露给他,可他身居首辅要职,怎么可能一无所知,他虽然没有暗中策划,但也顺水推舟。
景帝复辟的那夜,他故意留在释空大师的护国寺,任由京师的防护撕开一个缺口,从此王朝内部便改天换地。
那日大师与他坐而论道,问道:“地狱门开,阿修罗现世,佛及其弟子将如何救世?”
燕晟思索片刻答道:“佛当以教化为主,安抚为辅。”
大师摇头笑道:“不成。这阿修罗亦正亦邪,当年也曾在佛前为护法,佛的教义他听厌了,又如何去听?”
大师以阿修罗类比再次登基的景帝。
如今的景帝心怀怨憎,她认定燕晟是“佛口蛇心”,有如何能听燕晟的辩解和教导,更别说燕晟的安抚。如此一来,君臣不合,王朝又会陷入无谓的内耗之中。
燕晟询问道:“敢问大师,佛当如何渡阿修罗?”
大师叹道:“所谓人生八苦,少怀还差哪几味?”
所谓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盛。
他这一生怀才却难遇明主,终遇明主,却情浓而骤分,挚爱而不得,这人生的苦,他也差最后一个“死”字未曾尝过。
燕晟明朗道:“看来弟子是需要死一回了。”
释空大师点点头道:“自古阿修罗便是凶神,佛不能渡他,只有他求佛来渡。既然要等他来求,就算死一回,又如何呢?”
景帝性情倔强,是不可能听燕晟劝说,除非等到他幡然醒悟。若要醒悟,那不如就以燕晟的“死”,给予他当头棒喝。
释空大师留给燕晟一柱香,让他日日在寝房中燃起,日日吸入,不过一年,他就会油尽灯枯而“死”,得以脱身之后,再谋前程。
燕晟一时间喜忧参半,他不畏死,但他却怕他的死对于如今的景帝来说,只会“大快人心”,又如何算得上“当头棒喝”?
释空大师笑道:“少怀,佛渡有缘人。”
如果景帝愿意原谅他,那便是千帆过尽,再续前缘;可若是景帝另寻新欢,那便是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燕晟苦笑一声,所谓有缘,就是他从来做不得主。
但燕晟最终还是决定试一试,哪怕背负上欺君的罪名。毕竟他与景帝的孽缘已结成,不破不立。
正思量着,天上下起小雨来,将穿行在竹林之中的燕晟全身打湿,可燕晟却浑然不觉狼狈,只觉得畅快。
如今山高皇帝远,便是这雨也比京师来得肆意,他这一生不求名利,只求俯仰不愧于天地,褒贬自有春秋。
雨声淅淅沥沥、竹叶在风中沙沙做响,犹如一场乐章,燕晟不由轻吟道: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生平。
苏大家的“无官一身轻”,燕晟今日算是体会到了。
此处距离杭城不过一个时辰的脚程,燕晟如常地凭借路引入城,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