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承钰爱看慧宝斋文人写的话本,慧宝斋的老板每季度都会派人将最新的话本送上,而这次竟然夹带几张私货,是京师新兴的小报。
陛下这几日把邸报看得紧紧的,邸报上什么看点都没有,然而文人的唇舌却不那么好控制,竟然借着慧宝斋传播出来不入流的小报来。
邓公公的确借着劳军之名,在西南一带大动干戈,云南、贵州、甘肃等地的盐商纷纷叫苦,而云南盐课提举司的官员被从头收拾到尾,小到提举、大到巡盐御史与巡检司使都被罚米,甚至已经退休的前任巡盐御史也没能幸免。
邓公公也被批判为大奸似忠,借着整顿之名,在西南一带大肆敛财,堪称雁过拔毛。虽有少数声音辩驳邓公公是在清扫西南一带蠹虫硕鼠,却被大浪潮淹没,渐渐无人提起。
殷承钰不确定这到底是汪公公设下的局,还是劳军临行前陛下对邓公公下的密旨。
殷承钰正疑惑着,通传来报,燕晟求见。
燕晟刚进入主院,还未行过大礼,殷承钰就请燕晟落座。燕晟眼尖,看到祁王刚刚浏览的小报,似乎颇有兴趣。
殷承钰知晓燕晟惦记国事,就将小报递给燕晟阅览,燕晟一目十行扫过,眉头渐渐蹙起,直至看完,燕晟叹了一声道:“邓公公这是怀了死志,杀身成仁。”
殷承钰不解道:“先生,此话怎讲?”
燕晟将小报平摊在殷承钰面前,指点着文中邓公公下手几处,问道:“殿下可看得出什么来?”
邓保收拾的是盐商,清理的是盐课提举司,罚米的是巡盐御史以及严禁私盐贩卖的巡检司使……这一切都逃不过一个“盐”字。
民以食为天,而“盐”便是撑起这“天”的支柱,可见食盐是民生大计,自春秋管仲起,盐便是一国之重器,不可私贩,大梁也不例外。
殷承钰答道:“邓公公整顿的是云南盐政。”
燕晟再次问道:“殿下可了解本朝盐法?”
殷承钰笑道:“当然,本朝盐法以‘中开法’为主,以粮换盐,供养边地,解决军屯贫瘠,兵食不继的困境。”
太//祖在开国之初在九边开设军屯,让军队战时为兵,闲时为农,自给自足,不消耗大梁一粒米,便能养起百万雄师。然而边地的土地贫瘠,就算把地榨干也无法实现太//祖设想,于是太//祖便与商人签订协议,商人运送粮食到边地,便能从官府换出盐引,拿着盐引到盐产地领盐,再到指定地点贩卖。
于是“中开法”的“报中”、“守支”、“市易”的三点一线链条形成,不消耗国力,便能将补充军队粮饷,以保大梁边地无忧。
云南本身便是盐产地,所以“中开法”更是云南的命脉所在。然而无风不起浪,邓保能对云南盐政重拳出击,可见这“开中法”……也是不妙。
殷承钰压低声音说道:“先生的意思是,这‘开中法’,也如同军户制度一样,不是一成不变之法?”
燕晟摇摇头,答道:“中开法本身无差错,可问题主要在盐引上。”迎着殷承钰不解的目光,燕晟问道:“敢问殿下在宫内可见过盐引?”
殷承钰答道:“自从宝钞废除之后,陛下便用盐引代替宝钞赏赐宠臣、勋贵以及掌印公公。并且宫内物资采买,用得都是盐引,前年下江南织造,汪公公向陛下奏请一万多引,说用盐引就可以不动国库,陛下欢喜得很。”
燕晟叹了口气。
陛下向来节俭,国库的钱能不动就不动,汪公公投其所好,帮陛下省钱,陛下自然龙颜大悦。然而要燕晟来说,陛下的钱总花不到刀刃上,省也省不到好处。
就像这次瓦刺来朝,能用钱解决的问题,为什么要大动干戈,折腾的朝堂上腥风血雨,百官人心惶惶,而瓦刺那边打草惊蛇,陛下自己也除了被气得鼓鼓的,什么好处也没捞到。
再说回盐引。
盐引的确可以当作宝钞来用,却不能乱用。像陛下这般滥发盐引,就跟当初无节制地印制宝钞一样,终有一天,盐引会像宝钞一样成为一张废纸,连累得关于边防大事的“中开法”也被玩坏了。
但是事关皇家名誉,燕晟不能对殷承钰实话实说,只能委婉地说道:“殿下这般想,一份小引可以取出二百斤盐,陛下多发盐引,就意味着盐井要多产食盐。可盐井生产的食盐有限,陛下可以发放的盐引无限,就会造成有人能领到盐,有人领不到盐;有人能领到好盐,有人只能领到次盐。”
何人能领到盐,还能领到好盐?
这还用说,自然是官僚或者与官僚合作的盐商,除此之外的盐商就只能领次盐,甚至领不到盐。所以迫于生计,盐商必然与官府勾结,追根溯源,竟然是陛下给他们的契机。
殷承钰抿着嘴,一脸不悦,但这还没有完,只听燕晟继续说道:“这样无形之中,盐运使的权利无形扩大,他可以决定谁有盐谁没盐。这肥肉放到嘴边,盐运使想吃,又不敢吃独食,只好把手下的提举、顶头的巡盐御史与巡检司使,甚至当地的布政司使都拉下水。这水一荤就好摸鱼,盐引都有了,那运粮一事还用得着那么上心吗?粮饷充沙子,稻壳、甚至干脆没有,这样的事情就屡见不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