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怎么可以如此狡诈!
不,她哥不是人,他是一头千年成了精的老狐狸!
等名医走后,谢柏翘趴在绯红的腿上,愈发的柔弱伤心,“都怪我这两条腿不争气。”
“我看它挺争气的。”绯红睨他一眼,“不会走路,却会盘腰。”
啊,被看透了。
病美人面容倦懒,流露出一丝哀怨,“所以红儿嫌我城府深沉了吗?”
他知道,他这样刻薄小气的话,一定会招惹她几分火气,等她眉梢锋利一扬,他又转换角色,变成一头温驯的狐狸,惶恐无措钻进她的胸脯,寻求强者的庇佑,“哥哥是不是很讨人厌?要不你罚我吧。”
他一具病躯,不良于行,有时候连床都下不了,能怎么罚?
自然又是分兵断桥,奇袭粮仓。
她说,“翘哥跟我耍心眼了,我要惩罚翘哥。”
病美人像是被剪羽的幼鸟,一边向往着天穹,一边被主人抓在手中,修剪长出来的新羽,他瑟缩着,唳叫着,她从身后俯过来,蒙住了幼鸟的眼睛。渐渐地,他也习惯了这剪羽的疼痛,更习惯了她每一根手指的灵活与恶劣。
被蒙住眼睛的时候,身体其他部分的知觉越发灵敏,他湿着睫毛,在她掌心里挣扎求生。
“好了,哥哥看看,看看妹妹绑的好不好看。”
她根据各种场合来变换对他的称呼,想要勾出他心底深处的禁忌。
“让新桃来看看好不好,看看她哥哥怎么能放荡到这个样子。”
谢柏翘一睁眼,就看见对面的葡桃花鸟镜,那俊美的装饰禽鸟好似也要探出颈来,看一看镜中是何等热烈的景象。他被天子用一根殷红发带捆住了手脚,以一个他能承受的曲度,将他折叠成了一件漂亮的礼物。
她那赤褐色的手掌绕到他的胸前,与皑皑雪峰形成鲜明的对比。
镜中人的面目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那双桃花眼怎么能湿成那样,月牙似的弯弯下坠,眼窝处养着粼粼小湖。
陡然间,桃花眼泛起一丝血腥,又犀利得令他心跳。
谢柏翘听见自己说,“红儿知道自己跟谁玩吗?”
镜中的病美人微扬起一截濒死过的脖颈,带着一种幽诡的语气,“我是谢柏翘呢,还是朱邪执衣呢?又或者,是个什么呢?”
又或者说,他想问——
你喜欢哪个我?
他们是我,又不是我,我嫉妒着他们,他们又嫉妒着我。
“不知道呢。”天子顽劣的性子从不更改,她一边把他撑开,让他去看镜子里的桃花美人,一边略带引诱地说,“我最贪心,我都想要,行不行?”
谢柏翘的心中涌起强烈的杀意,被她一坐,顿时又没声儿了,只剩下细弱的呼吸。
天子走后,寝宫又恢复了安静。
谢柏翘下了塌,脚尖踩着软毯,脚踝还带着一点颤动,他缓缓走到了那一面花鸟镜前,乌发坠着松绿金环,像一丛芨芨草,凌乱且柔软垂落在胸前,又如墨一样,泼在肢体。
他清晰看着自己,象牙雕琢着皮肉,泛着深深浅浅的红。
一道又一道的灰白影子落在他的身后。
他们簇拥着她,又好像吞噬着他。
“……不公平……我也要出来……”
“放我出去……我才是……”
“她是我的,我的,我要杀了你,永远……”
细细密密的低语,每日每夜都在啃咬着他。
这才是他身体虚弱的真实原因。
每转生一次,身体就多了一个人,他已经记不起自己转生多少次,疼痛像汁水一样,渗在他的血液里,越来越疼,越来越吵。帝子王侯,僧盗九流,贩夫走卒,或是身居琼瑶宫阙,或是小舟摆江自渡,他都是一个人,孤零零的一条野狐。
他好想杀光所有人来陪他。
病美人抬起一截雪藕般的手臂,缠绕着一缕黑发,掌心压在镜中央,他贪婪着看着身体上的每一处红痕,愉悦得眉尾上抬,“朱邪执衣,你不能犯病,就算犯了,也不能让她看见,知道吗?我们都会拥有她,我们都不会再是一个人,我保证。”
谁让朱邪一姓,只剩下他最后一个魔头呢?
万法衰败,神佛都亡了,竟然让他一个魔活到了最后。
“嘘。”
他竖起手指,制止镜中狐的言语。
你要藏好,你要用最干净雪白的皮囊迷惑世人,就像是一头搂抱着月亮的兔子,双眸清澈如水,皮毛洁净如雪,带着破碎的过往,满腔的柔弱与可怜,天真撞入我们意中人的怀中,这样她才会把我们捡起来,永远呵护与怜爱。
人畜无害,世人皆爱。
次年春日,放风筝的时节,绯红将狐裘给人掩好,背着他上了一座春意正浓的小雀山。
漫山遍野皆是山花,淡紫的麦冬,粉黄的金雀花,茸茸茂密的茎被,一簇簇的野菊炸得遍地都是,谢柏翘入目就是烂漫的春光。此时他们已经回到了含章,这是王城之外的一座龙脊山,从山顶俯瞰,就能将王城景色收入眼中。
谢柏翘亲手做的龟将军被天子放上了高空,风吹哨响,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