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不厌三杯酒,长夜难消半局棋。
小菊山上鸥盟远,紫竹林下鹤梦回。
人生如弈,弈如人生,一着不慎便全盘皆输。
对弈实在是一桩极耗心智的事。
我执黑子,白石执才子白子。缓缓而进,汹汹而攻,既要顾全大局当舍且舍,又需在过界后敛起一些锋芒。
下残局尤是。
我接着他人残局,本来落了下风。却要在这残局中攻彼顾我,开天辟地,更是不易。
好在前人运筹帷幄,曙光即现。得意之下难免情敌,他白子一落,竟又是一番势均力敌的光景。
他到此却又不下了,将棋瓮推到一旁,煦静的看着我道:“姑娘,你可知当年我为何在九霄山上盯上了你。”
我漫不经心道:“自然是看出我一身戾气,猜出了我的身份,想阻止我报仇。”
他徐徐道:“江湖人打打杀杀,大都有些戾气。我一个度外之人,随缘法,济苍生,但不度各人果报。纵看出你浑身戾气,也不能猜出你的身份,更不会无端插手你们的纠葛。”
我着实意外,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看着我道:“彼时有一位年轻后生,在我浮云洞外跪了整整半月,说自己深负罪孽,要我度他一度。
我念其心诚,便问他如何一度。他说他一时不慎,害了蓬莱满门。如今蓬莱只剩一个天女,但几近入魔。他若杀你,便是断了蓬莱最后的希望;若不杀你,又怕你日后遗祸苍生。所以但求我度你一度,如此来度他一度。”
他讲得亲和温厚,但还是一片一片撕开我血淋淋的伤口。
前尘往事纷至沓来,血海深仇齐涌心头。连他中间顿了会儿,花寂送了茶水点心过来又走都未察觉。
恍惚间,火光冲天,蓬莱的血乘上火光染透了天。
恍惚间,师父在说,许多人在说。云儿,报仇。
恍惚间,墨凉一身喜服,君子剑从我前胸穿膛而过。
我望着紫竹林上阴云半缭的的凸月,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栗着,指尖深深钳进掌心里。
“我在瀛洲城暗中观察了你数日,你身负血海深仇,戾气滔天,几近走火入魔。但一个泼皮调戏你时,你痛打了他一顿,匕首抵在他颈上时却松了手。于是我雇了一个六七岁的乞丐去试探你,抱住你的腿哀求乞食,你不仅给了他两个馒头,还丢了一块碎银。我便断定你良心未泯,确然是可度之人。”
我打着牙战,恨声道:“我良心未泯,所以你便在轩辕府阻止我报仇?轩辕破等人血洗蓬莱的时候你为何不去阻止?白石道长,这就是你人人称敬的大道之境?”
“我不度因果,只度苍生,但应了那后生要度你”,白石复道。“当时你几近失控,若再开了杀戒,便真正堕了魔道。”
我冷笑道:“堕了魔道又如何,我是蓬莱天女,本就是女魔头一个。”
白石摇头道:“姑娘,魔在心中,在恶中,却不在他人口中。近日我在运城又观察了你几日,你灵池清明,心中有情,虽然恨意未消,但断不至于走火入魔,我也算卸下了一桩心事。”
我仰头看着半轮凸月慢慢爬出云层,心在撕裂中乱了又乱。
烦乱中又清明了一回,“那个后生,可在此院中?”
白石微微一笑。连棋局的胜负都不执着,披星戴月飘然而去。
天上一月,池中一月。于我而言,都一般的触不可及。
我目送着他,无比艳羡他的超脱,不囵爱憎,不囹成败,处尘世之间而超红尘之外。
“云儿,”墨凉不知何时立在眼前,怔怔的看着我,隐忍之下泪光盈然。
我偏过头,转身就走。
却被他强劲的臂脖扯回怀中。“云儿,你果然都记得了。”
我咬着牙彻底哆了一嗦,使劲浑身的力气拼命推他,他的臂脖却越来越紧。
我摸出匕首,凉凉的架上了他的脖子,对准他颈部的血脉,推近一点,再推近一点,直到刀刃下开了一道殷红的裂口,刀刃上沁着点点血珠。
我深知,若我再用力一些,这个害死师父,害了蓬莱的叛徒,险些要了我命的负心人,就可以下到黄泉向师父请罪。
要他一条命是如此易如反掌的一件事。
却又是一件如此苍白无力的事。
我看着他熟悉的温润面容,和刀刃上殷红的血珠,浑身乏力,怎么都使不出劲来。
菊山之上的夜风真冷呵,冷得就像东海冰冷的海水。
他垂着眼,凄楚中带着欣喜。“云儿,这把玄铁匕首,是你十五岁生辰那日,我送你的及笄礼。云儿,原来你一直留着。”
一直留着么?
云宿,你不是恨么?
为何总有意无意的想起他?为何没有在东海的海水中遗失了它?没有在瀛洲城中丢弃他?甚至没有在鬼愁渊毁了它?失了记忆也要将它带在身上?为何?
真的就只为了防身,只剩下恨么?
墨凉释然一笑,放柔了声调,一如往常安慰我一般,说道:“云儿,若我死便能让你心里好过些。你且动手吧。”
秋叶的风太冷,冷得我拿刀的手都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