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军过河的位置,在新丰和下邽两县的交界处。渭水在此打了一个先向北再向南的弯折,但河道开阔平缓,并不险峻。这会儿冬季枯水,河道中间的芦苇水草都挂着霜,泥滩也都冻得像石头一样硬。
这便恰好成了人马顺利通过的道路。
汉军以四五条纵队的形式,络绎不绝地通过河道。将士们的队列顺着地形蜿蜒,有时候互相靠拢,有时候分开,有时候通过芦苇丛,惊起护着雏鸟的野鸭野雁,在低空盘旋着,嘎嘎地鸣叫。
姜维是最早一批过河的。他带着几名部属,在山石之间催骑跳跃一阵,登上渭水北面的台地,以作警戒。
这一带,乃形胜甲于三秦的锁钥之地,是渭河平原较狭窄的节点。就在姜维视线范围内,南面巨山连绵,宛如一道屏障横亘,而北面则有山峦起伏,丘陵连绵,河溪交汇,塬面相接,更多沼泽、咸池之类,莫不纵广十余里。
在诸多地理条件的限制下,曹军数万铁骑所能通行的范围,很容易确定。
姜维竭力向东面眺望,但敌军的位置还太远了,天空中又有铁灰色的云、白茫茫的风往来翻卷,阻断了他的视线。使他只能勉强看见越野上的道路蜿蜒而来,猜测哪一个方向会是两方即将交战的战场。
因为中午时分发现有魏军斥候轻骑的踪迹,所以姜维带着前部兵力一过河,立即分派精锐人手四处戒备。这时候他回过头,见到多处起伏延展的高地,都有值宿的将士们慢慢攀援而上。大家挥动代表各自隶属的小旗,遥相呼应。
随着天色渐渐昏暗,小旗看不清楚了,于是又换成了松明火把。每隔一刻,各处高地上的值哨将士都按照专门的规则晃动火把,以示无事。
天气越来越冷,从骑们纷纷从马背上取出厚衣裹在身上。姜维也拿出他那件厚实无比的皮裘,慢慢收束衣带。
预定中军扎营的方向,有越来越多的篝火燃起,火光映照着猎猎翻动的军旗,还有鼓声和号角声此起彼伏,为最后一批渡河宿营的将士指挥方向。
姜维的身后,预定值宿的将士们也点起了一堆篝火,有人用铁兜鍪装着荆棘叶子上拢来雪,打算煮一锅热汤喝。姜维走过去,和他们闲扯几句,便下山回营。
走到半路,忽然又听到有胡笳之声传来,那是姜维去往西域一趟以后,带回来的几名羌胡勇士在吹奏。他们也都知道将有大战,于是胡笳苍凉悠远的曲声中,隐约就带了几分秦陇之地的刚健有力,令得听者恍然有拔剑四顾、踏阵破敌的慷慨壮志。
要打仗了!要打大仗了!
即将杀来的,是曹魏数年来纠合而成的精锐铁骑!
曹魏政权曾经控制九州之地,掩有天下三分之二,被包括姜氏在内的凉陇大族们普遍视作汉室的继承者。哪怕是凶横的马超,在曹魏的压力之下也只能俯首。纵使如今势衰,他们仍是庞然大物,姜维毫不怀疑,他们倾力一击的威势,会有多么可怕。
数年前姜维去往荆襄,曾经在战场边缘目睹了曹刘两军决战的情形。而战后他随马良去往拜见关羽、雷远,更看到了此生难以想象的惨烈战场。
他看到数以千万计的将士们精疲力竭瘫倒在地,若非胸口微微起伏,仿佛死人。
他看到鲜血把成片的土地染成紫黑色,而零碎的残肢断臂和武器甲胄碎片遍布在土里。
他看到后继赶到的辅兵用大车装运着战死者的尸体,或者焚烧,或者深埋,可哪怕辅兵的动作再快,也赶不上吞噬腐肉的鹫鹰、野兽,或者像是云一样聚拢,嗡嗡呼啸的蝇虫。
哪怕十几天以后,荆襄战场周边的空气中,仍然充斥着尸体、粪便和污血夹杂着一同腐烂的气味。
见识过那样的战场以后,姜维就知道自己行险迫降曹军朱灵所部,其实只是沾了厮杀将士们的光。他更清楚,自己在西域见与那些匪寇或者小国之兵的搏杀,较之于大国的决战,那完全就如嬉笑打闹。
此番突袭长安的军队,规模上虽然不如荆襄之战的曹军,但其誓死决战的斗志只有更盛。而己方的应对,却似乎远远不够。
姜维记得诸葛亮曾说,伯约只管放心,曹军虽来,不足为惧。
当时他以为,皇帝和丞相一定早有妥善计划,一定在曹军的四面书。
平日里,这位丞相素以忙碌著称,总有忙不完的朝政,总在伏案疾书。这会儿到了军营里,他仍然是一副操心模样。也不知五千人的小部队里,哪来那么多琐碎事务要当朝丞相来管。
大概是发现了姜维的焦躁情绪,诸葛亮抬起头看了看他,笑道:“伯约稍等,另几位很快就来。”
“是,是。”
过了会儿,帐幕一掀,参军马谡神采飞扬地大步入来。他也不看姜维,向诸葛亮行礼后大声道:“后队的物资,已经全都查验过了。各式弩箭和备用弩机之类,全都按照所需,加倍携来,今晚就能分发到各曲各队。另外那些……”
说到这里,他才看到姜维也在,顿时打个格愣,把下半句话咽进肚子里。
“另外那些物资,柳隐用得熟悉。稍晚些时候,你带他去,让他亲自去点验。”诸葛亮淡淡地道。
马谡连声称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