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的习惯,雷远坚持了很久,但始终也没能引领当代的风气。当代人日常饮用的,冬天是热汤,夏天则是醪醴或柘浆之类。近来也有富贵人家不嫌麻烦,饮用交州所产椰子汁的。
雷远待客,始终用茶,而且是最简单的那种。不以茶饼,只用热水冲泡炒制过的茶叶。
昨日雷深倒底还知道轻重,出门没有随意传话。于是雷远便对李贞说了,今日要请人喝茶。
虽说随着商业往来繁盛,对江陵城内外出入的管控难免松散些。但江陵城毕竟是骠骑将军府所在,南郡太守习珍也有才能,城中守备、警戒、查探的力量都很强。
既然骠骑将军下了决心,各处力量立即动员起来,大举查问,那个该来饮茶之人,便没有躲过的可能。
但谁都想到,这个来到江陵城里组织大采购的,不止是江东的有力人物,更是一股政治势力的代表,身份非同寻常。
此前雷远从涪陵得来一批好茶,越喝越少,越喝越是简省。既然今日要招待贵客,他也就只能拿出来大方享用了。
此时两人于后院凉亭对坐,稍远处数十名扈从虎视眈眈,错落侍立。
“伯言,请用茶。”
“续之将军请。”
汉家的骠骑将军和魏朝的镇东将军,还是第一次见面。
抿过一口茶,陆议向雷远俯首:“我此来仓猝,未曾事先向将军禀报。听说昨夜劳烦将士们四处寻觅,实在是我的过错。”
“哈哈,伯言不必如此。我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只是,听闻江东有要人在此,一时好奇,想要请来问几个问题。若士卒们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足下也不要放在心上。”
昨夜阖城搜捕,那些士卒们如狼似虎的凶残情形,至今还历历在目;陆议的几名亲近扈从稍有动作,几乎便被当场斩首。但那并不必提起。
以眼前这人的身份和权位,他要做什么,谁能指摘?
如今江东势力如此衰微,又何来说三道四的资格呢?
陆议保持仪态,神色自如地道:“哪里,哪里。续之将军只管问来,我知无不言。”
“贵主孙将军,是想要袭取辽东么?”雷远开门见山。
“是。”
“因为这桩事,足下身为江东重臣,便不远千里,亲自来江陵采买军资?”
“是。”
雷远哑然失笑:“荒唐。”
“续之将军是觉得,我的江陵之行荒唐?亦或是我主袭取辽东的决策荒唐?”
“不瞒伯言,我以为,两者都很荒唐。”
“续之将军,这两件事情,都有必要去做的道理……其实,并不荒唐。”
“哦?”雷远提起茶壶,为陆议倒上热茶。
陆议饮一口茶水:“我试为续之将军讲一讲其中的缘故。”
“请讲。”
陆议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一时找不到适合的辞句模样。
过了会儿,他轻声笑道:“简单来说,就是穷途末路,不得不尔吧。”
他拿起茶盏捂在手里,慢慢摩挲着,慢慢言语:
“自从六年前孙刘两家重定疆界,我方在北线丢弃了江北的庐江、九江、广陵郡三领地,在西线丢弃了江夏、汉昌、蔪春、豫章、庐陵五郡领地,剩下的,只有吴、丹阳、会稽、建安和鄱阳五郡。大体来说,领地失去了六成以上,而辖境的户口则丧失五成。就连原本我方最大的民户来源,那些山越宗部,也是投靠贵方江州刺史的更多。在此局势下,孙将军很快就没法维持庞大的军队了,甚至就连船队……续之将军,你在交州的番禺船屯,没少招揽从我家横屿船屯离散的熟练工匠。”
雷远轻笑了两声。
他自然是清楚了,当时江东的官营船屯一度难以维持,力主以优渥待遇上门挖墙脚的,正是雷远本人。
“所以,那一场失败后的两年里,我们所做的,就只是竭力伪装出政权仍在的样子罢了。外敌虽无进一步的动作,可孙氏或是江东世族,自家却惶惶不可终日。文武群臣中,有意图坚持的,有意图降曹的,有意图降刘的,期间爆发出了好几次规模极大的内讧,导致吴地精粹之士如张敦、卜静等纷纷丧身殒命……”
说到这里,陆议叹了口气:“后来能够稳住脚跟,不致进一步的分崩离析,还多亏了续之将军。因为荆州、交州两地的大市向我江东重新开放,我们才得以稍稍喘息,并乘桴沧海、交酬货贿,以贸易之利支撑车骑将军幕府。”
“既如此,持续保持这样的局面,不是很好么?”
“是很好,但其意义何在呢?当今天下的局势,自从建安二十四年曹公病逝之后,就已经没有悬念。玄德公,不,汉家皇帝之威力,迟早会覆压河北、中原,使天下重归一统。不瞒续之将军,我主孙车骑,也自知不是朝廷的对手。但他毕竟曾是天下鼎足之一,也曾试图逐鹿中原,让他安然维持局面,等待自己向朝廷俯首的那一日……他是不甘心的。在孙将军看来,若得到辽东四万户、三十余万口,再往乐浪、带方,不失为域外一方雄主。”
“车骑将军尚不甘心么?”雷远思忖片刻,问道:“伯言兄,你这个镇东将军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