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王提出的要求,可谓刀刀刺在江东政权的要害,丝毫不留余地。
前数项,仿佛以缳首刀剁手剁脚。失去荆州和交州的领地,江东便丧失吴侯继业十余年来的一切扩张成果。从此以后,江东的威望和实力都被打入尘埃之中,彻底丧失天下鼎足的地位。
后两项,则仿佛以小刀子割肉。汉中王若控制住鄂县和柴桑,就等于扼住了大江和鄱阳湖口,随时可以截断赣水流域广阔平原与丹阳、吴郡的联系;随后他们又能打着清剿山越的名头,随意出入豫章、庐陵、鄱阳三郡,一面攫取利益,一面兴风作浪。
江东政权因其特殊性,对地方的掌控素来酷烈。诸葛瑾毫不怀疑,荆州人一旦大举往来这三郡,顷刻间必生变故。到时候汉军随便找个理由,先截断鄱阳湖口,再威逼三郡,取之易如反掌。
若三郡有失,吴侯还能剩下什么?
江东政权岂止不再是天下鼎足,简直就如釜底游鱼!
到那时候,汉军的利刃就逼到了江东人的脖颈,谁能保证汉军不再进一步?江东确实还保有十余万大军不假,但那汇集了诸多豪族部曲,并非吴侯所能随意指使。到那时候,江东人还愿意为江东政权厮杀么?
难道能指望再来一个赤壁?
汉军早都已经过了江了!在江上放一百把火也没用!
诸葛瑾心痛如绞。
当年他出仕江东,是因为吴侯少年统业,志气逼人,仿佛是能安定天下的英主。到现在,十七年过去了,吴侯没有变,江东的部属们也尽心竭力了,但如果答应了汉中王的要求,吴侯还能有志向可言么?江东的部属们此前那么多年的努力,此后的效忠,又是为了什么呢?
“孔明!”诸葛瑾下定了决心。
他向诸葛亮微微颔首,坐正了身躯,沉声道:“此番江陵之战,虽出于曹氏的煽动、欺骗,但责在我方无疑;既已失败,我方也做好了付出代价的准备。然而,我虽不能奋身出命,为主君疆场杀敌,却也不至于答应这种条件,坐令国家倾覆、主君受辱!若孔明一定要我带回这样的文书,不妨唤甲士入来,斩我首级,将之与文书一同送回吧!”
说到这里,诸葛瑾激愤难当,胡须颤抖。
诸葛亮感觉到了兄长眼中强忍着的情绪。他握着羽扇的五指越来越用力,以至于指甲嵌入了掌心。他从来没想过,兄弟至亲之间,竟然要说出“斩我首级”这样的话。可此时此刻,两人代表了孙刘两方的利益,又绝容不得退让。
他慢慢地道:“我昨日才抵达江陵,却从江东俘虏口中,听说吴侯以长子孙登为质,才缓和了曹、孙两家的关系。以吴侯的神武雄才,兼仗父兄之烈,不死为汉家除残去秽,却以骨肉至亲饲虎,使之屈膝于汉贼。当时我想,对吴侯这样有大志的英雄来说,所谓屈辱,莫过于此了。”
“后来我仔细询问当日江陵大战的情形,才知道吴侯以长子换来了曹氏的重将张辽为援军,企图凭张辽的数千骑对抗关侯和雷将军。当时我又想,对吴侯麾下的赳赳将士们来说,所谓屈辱,莫过于此了。”
“之后我又听说,那张辽在战场上阻击我方续之将军不得,又发现吴侯进入江陵周边以后,指挥昏乱,即将自取其败,张辽竟反戈一击,企图挟持吴侯归北,以吴侯的名义遥制江东。于是我又想,对于驰骋沙场的武人来说,所谓屈辱,莫过于此了!”
“再接着我巡视江陵周边,才晓得张辽尚未动手,吴侯发现战况不利,径自逃亡。他直接抛弃了数万部众,抛弃了为他战死沙场的贺公苗,抛弃了在江陵城中死战阻敌的凌公绩,抛弃了转战江畔,恶斗到最后一息的吕子明!所以我不得不想,对于统领万众的将帅来说……”
“住口!”诸葛瑾用力拍打案几,拍得比诸葛亮适才更响亮。
诸葛亮稍稍后仰,避过被诸葛瑾挥动的袍袖,然后坚持着把话说完:“所谓屈辱,莫过于此了!”
他凝视着诸葛瑾,眼都不眨一下:“要说受辱,这阵子吴侯已然经历了很多。我想,兄长虽以此为辱,或许吴侯却很能看得开,并不在乎呢?此前吴侯举全吴之地,十万之众,尚且不惮自辱;我家大王藉战胜之威,提一些理所应当的要求,还会放归潘璋、徐盛等将,何来屈辱可言?吴侯但作权衡,未必不允。兄长何必替贵主多虑呢?”
诸葛瑾简直没法回答了。他捶着胸口,咚咚作响。
舱门得帷幕稍稍飘动,有人影晃动。大概是外间的侍从听舱里大叫大嚷,害怕这兄弟二人动起手来。
两人各自坐正。
诸葛瑾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过了好久才平复。
诸葛亮眼观鼻,鼻观嘴地端坐片刻,拾起打翻在船底的杯盏,倒了甜酒奉给诸葛瑾:“兄长,请饮。”
诸葛瑾哼了一声,不抬手来接。
诸葛亮便保持着躬身敬奉的姿势不动。
诸葛瑾嘟囔着抱怨两声,拿过杯盏,放回案几上。
此时忽有风过,江上涛生,船只忽然起伏。诸葛瑾又连忙探出手,按着杯盏,不使其滚落。
“兄长可知,我主在关中的战况?”诸葛亮换了个话题,把话语声也压低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