穴安葬——他不敢将此事告知他人,只担心日后女真势大,有人掘了墓去,找宗翰等人领赏——替老人下葬时冷雨霏霏,周围野岭荒山,只他一人做祭。他早已心若丧死,然而想起这老人一生为国为民,身死之后竟可能连安葬之处都无法公开,祭奠之人都难再有。仍不免悲从中来,俯身泣泪。
福禄这一生追随周侗,亦仆亦徒、亦亲亦友,他与左文英成亲后曾有一子,但在满月之后便使人在乡下带大,此时恐怕也已成婚生子。只是他与左文英随侍周侗身边。对这个儿子、可能已经有了的孙儿这些年来也从未有过照看和关心,对他来说,真正的亲人,可能就只有周侗与身边渐老的妻子。
他的妻子性情坚决果断,犹胜于他。回想起来,刺杀宗翰一战,妻子与他都已做好必死的准备,然而到得最后关头,他的妻子抢下老人的首级。朝他抛来,拳拳之心,不言而明,却是希望他在最后还能活下去。就那样,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人在不到数息的间隔中相继死去了。
葬下周侗首级之后,人生对他已无意义,念及妻子临死前的一掷,更添悲怆。只是跟在老人身边那么多年。自杀的选项,是绝对不会出现在他心中的。他离开潼关。心想以他的武艺,或许还可以去找宗翰再做一次刺杀,但此时宗望已摧枯拉朽般的南下,他想,若老人仍在,必然会去到最为危险和关键的地方。于是便一路南下,准备来到汴梁伺机刺杀宗望。
然而这一路下来时,宗望已经在这汴梁城外发难,数十万的勤王军先后战败,溃兵奔逃。碎尸盈野。福禄找不到刺杀宗望的机会,却在周围活动的途中,遇上了不少绿林人——事实上周侗的死此时已经被竹记的舆论力量宣传开,绿林人中也有认识他的,见到之后,唯他马首是瞻,他说要去刺杀宗望,众人也都愿意相随。但此时汴梁城外的情况不像忻州城,牟驼岗铁桶一块,这样的刺杀机会,却是不容易找了。
福禄在舆论宣传的痕迹中追溯到宁毅这个名字,想起这个与周侗行事不同,却能令周侗赞叹的男人。福禄对他也不甚喜欢,但心想在大事上,对方必是可靠之人,想要找个机会,将周侗的埋骨之地告知对方:自己于这世间已无留恋,想来也不至于活得太久了,将此事告知于他,若有一日女真人离开了,旁人对周侗想要祭奠,也能找到一处地方,那人被称为“心魔”“血手人屠”,到时候若真有人要亵渎周侗死后埋葬之处,以他的凌厉手段,也必能让人生死难言、后悔无路。
只是在做了这样的决定之后,他首先遇上的,却是大名府武胜军的都指挥使陈彦殊。九月二十五凌晨女真人的扫荡中,武胜军溃败极惨,陈彦殊带着亲兵丢盔弃甲而逃,倒是没守太大的伤。溃败之后他怕朝廷降罪,也想做出点成绩来,疯狂收拢溃散军队,这期间便遇上了福禄。
陈彦殊是认识周侗的,虽然当初未将那位老人当成太大的一回事,但这段时间里,竹记拼命宣传,倒是让那位天下第一高手的名气在军队中暴涨起来。他手下军队溃散严重,遇上福禄,对其多少有些概念,知道这人一直随侍周侗身旁,虽然低调,但一身武艺尽得周侗真传,要说宗师之下数一数二的大高手也不为过,当即大力招揽。福禄没在第一时间找到宁毅,对于为谁出力,并不在意,也就答应下来,在陈彦殊的麾下帮忙。
由那时过后数月,风雪降下,女真人开始猛攻汴梁,陈彦殊麾下聚拢了三万余人,但依旧毫无军心,是根本不能战的。汴梁城内虽然催促着勤王军速速为京城解围,但大概也已经对此绝望了,虽然催,却并没有形成对下方的压力,及至宗望大军攻城,汴梁城防日日垂危,城外的情况,却颇为微妙,众人都在等着别人出击,但也都明白,这些已经毫无战意的散兵,并非女真人一合之将。就在这样的拖延中,有四千人猝然出动,悍然杀进牟驼岗大营的消息在这雪原上传开了。
此时这雪原上的溃兵势力虽然分作数股,但彼此之间,简单的联络还是有的,每天扯扯皮,做做义薄云天忧国忧民的样子,说:“你出动我就出动。”都是常有的事,但对于麾下的兵将,确实是没法动了。军心已破,大家囤积一处,还能维持个整体的样子,若真要往汴梁城杀过去决一死战。走不到一半,麾下的人就要散掉三分之二。这其中除了种师中的西军或许还保留了一点战力,其余的情况大多如此。
这样的情况下,仍有人奋起余力,并未跟他们打招呼,就对着女真人狠狠下了一刀。别说女真人被吓到了,他们也都被吓到。众人第一时间的反应是西军出手了,毕竟在平日里双方交道打得少,种师道、种师中这两名西军首领又都是当世名将,名气大得很,保存了实力,并不出奇。但很快,从京城里便传来与此相悖的消息。
这时候那四千人还正驻扎在各方势力的正中央,看起来竟是张扬无比。丝毫不惧女真人的突袭。此时雪原上的各方势力便都派出了斥候开始侦查。而在这战场上,西军开始运动,常胜军开始运动,常胜军的张令徽、刘舜仁部与郭药师分开,猛扑向中央的这四千余人,这些人也终于在风雪中动起来了,他们甚至还带着毫无战力的一千余平民,在风雪之中划过巨大的弧线。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