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留在船中的日子里,札几乎每天都与长着怪貌的医师见面交流。那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天,可是札却觉得极其漫长。几乎每一刻他都在接触些完全陌生的、没法用他的认知来解释的事物。
医师并不向他桩桩件件地说明。更多的时候,札感到医师甚至不是在向他说明,而只是一种不着边际的漫谈。将不着边际和医师放在一起是奇怪的,因为即便是成为了这样一个怪诞畸形的人,医师看起来仍然和过去很像。在那远离人群的斗室中,他进行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秘密研究。即便不知晓这件事,光是从他平日里的举止和神态,便能知道他是个长久专注于自身工作,并且有着强韧意志力的人。
但是他乐于让札待在身边,就像一个老师对待学生。如果札向他提问,他必然予以说明。而即便是札没问的那些事,他也斟酌着告知。
札所提出的第一个,无关于家人安危的问题,正是医师的死与重生。他亲手举行了葬礼,尸体确是医师的,这也毫无疑问。医师是如何又以另一张面孔出现在他眼前?
医师简洁而平淡地回答了这个问题。生命的躯壳,他指出,不过是种较为复杂的机械。它和任何其他机械一样可以被更换。手脚与躯干自不必说,甚至连头部也并非必要的。既非必要,也并不限定只能拥有一个。就像一个人能够同时操作两台机器,一个思维也能同时操作两个躯体。那在理论上没有什么过多的疑难,但是实施中必须恰到好处,因此那必须是一种非常精密的思维,而这又取决于它的原始形成过程。简而言之,思维的模式受限于最初的蓝图,而人们对蓝图的了解至今都是很有限的,只能说是些摸索中的模仿者。
这些话对札来说是离奇的。但他了解机器,也能勉强想象医师所描述的画面。尽管那也许和事实详情相去甚远,他了解到医师可以像更换机械零件那样更换身躯。这个过程不需要用到上一具身体的任何组织,甚至可以隔着相当的距离。医师也可以随意地改变他自己的外形,就像给机器刷上一层涂料。尽管札不曾亲眼看到过程,他并不怀疑医师所说的这些话,因为他的手脚此时都好好长在身上了。
但是,医师同时也向他透露,这种能力并不是十分特别的。事实上搜集者们的头领,也就是那个被他谋杀了的人也能够做到。那被杀者还有众多的同伴,拥有丰富的关于身体改造的知识。如果要把黑天视为一种真实的存在,那就是他们,以及由他们所塑造的过去。
这又是种奇特的解释。札不明白医师何以这样形容,因为黑天是一样切实存在的事物,就和脚下的大地,或是一块石头同样真实。它就在他们头顶。一片永恒而充满怒声的黑暗。它就在他们眼前。不是过去,而是现在。任何阴魂都可能隐藏其中,但却永远也不能将之填满。这是从过去到现在的人们一直亲眼所见的,绝无虚假。
是的,你们亲眼所见。医师回答。那涉及到一个更为庞大的深层命题,在他的故乡,那被称为“基础层问题”。
他没有再解释这个词,这需要用三个词汇串联起来的,札从来也没听说过的陌生名词。但那却是他首次提及自己的故乡。札忍不住抓住这个机会向他打听,因为他难以想象医师是从什么样的地方来的。
当他提起那个问题时,医师短暂地,如同回忆往事般陷入沉默。后来他还是简单地向札描述了那个地方。那描述是如此的奇异,以至于很多年后札依然能能记得纹丝不差。
那是一个同样被寒霜覆盖的地方。医师告诉他。但是大地是无光而死寂的。林立着同样漆黑的、完全封死的高塔。那些高塔没有任何窗户,因为在过去,任何与外部的接触都可能导致全体成员的毁灭。
自然,所有的成员都在这些互相连通的塔内生存。他们不像札那样靠父母而诞生,而是仿造着前任中的优秀者制造出来。但那也并非完全的模仿,而会在每一个个体中都加入计划性的调整,使他们产生思维与能力的偏差。那既是代际传承,也是优化测试。
若用札所能习惯的那种方式理解,医师又指出,塔内生存的所有成员都是亲人。他们可以被视为一个很大的家族。但是后出生的人未必要听从先出生的,占据着更重要职位的也并非事事都能决定。他们由塔——塔本身便是一个庞大而非常聪明的机械——来评估分数与能力,还要结合负责教育工作的那个人的判断,最后决定每个人担任什么样的职务。每个人都会有至少一项职务,而且也都是至关重要的,需要长期思考与钻研的。关于那些繁重而单调的劳动,譬如建筑的清洁与维修、资源的收集开采、食物与其他身躯维护品的合成,全部都是由事先设置好的机械来执行。即便是需要人来监督和判断的事务,他们也可以让一个思维来操纵多个身体,以此来处理不占太多计算量的工作。
这些话对札没有什么复杂。他能理解,只是无从想象。在医师所描述的那种古怪的生活里,似乎从未提起过娱乐,休息,同朋友往来,或是任何与工作无关的事。那倒是与他所认识的过去的医师很相似。可那是一种值得过的生活吗?札困惑而谨慎地询问。如果他们没有任何享乐的时光,或是自己的父母与子女,他们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