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刚过,顾昕那套两室一厅晾得差不多了。择个吉日,搬进去。白云公寓到万紫园,隔一条马路,高畅从厂里叫了几个小兄弟,加上老黄,再借辆卡车。全家出动帮忙,一上午便搞定。细致整理总还要个好几天。平常不觉得,一到搬家才发现东西实在太多,犄角旮旯里都是过日子的碎屑,扫了一层又一层,没个尽头。偏偏又舍不得扔,打包和整理都在万分艰难的取舍中进行。卡车上最后搬下的是一只痰盂罐,苏望娣宝贝似的捧在手里,像拿个奖杯。说是当初父母给的嫁妆。龙凤呈祥的大红花样,色彩分明,倒也不显旧,只是突兀。几个打工的外地小兄弟见了,都朝高畅笑,“高师傅,蛮有意思的。”高畅解释:“纪念品懂吧,意义不一样的。”老黄道:“放、放在以前,这都是好、好、好——”半天出不来,高畅接口:“——好东西!”老黄使劲点头:“对、对!”
顾士莲破天荒没有嘲笑嫂嫂,说:“我上次搬家,连粮票都翻了一堆出来,全国粮票、上海粮票,还有肉票。”苏见娣一听,心疼得跺脚,“要死要死,吃不消你,放在当年都是口粮啊,又不是现在。作孽。”顾士莲道:“当古董留着,一样是铜钿。”苏望娣感慨:“你说给现在那几个小的,他们只当神话故事听。”
午饭设在附近的本帮菜馆,庆贺乔迁之喜。小咏霖被葛玥抱在手里,长得硬质许多,眉眼间像爸爸更多些。苏望娣看孙子,越看越欢喜,挑了一块鱼肉,细心把鱼刺剔了,放进小嘴里。小家伙舌头一卷,一口吞下去,咂巴几下,吃得很香甜。“你小时候,喜欢吃五香豆,我拿嘴嚼碎了,吐出来往你嘴边一送,‘张嘴!’你舌头一卷,立刻就吃进去了。”苏望娣对顾昕道,“吃相跟你儿子一模一样。”顾昕摇头:“细菌过来过去。”苏望娣嘿的一声,“那个时候不管这些,有得吃就不错了。别看你现在头皮乔(沪语,指做人拽),小时候也就是一摊肉,让你怎样就怎样。你以为你生下来就会自己吃饭洗澡上马桶?”顾昕笑笑,拿筷子夹菜。冯茜茜坐在边上,低头啃一根鸭翅。新上的鸡汤。顾昕先给葛玥盛了一碗,又拿了冯茜茜的碗,“吃点汤——”冯茜茜道:“阿哥,我自己来。”他不停,盛了满满一碗,“坐得近,总归要照顾好的。”冯茜茜道:“阿哥,只要汤,里面东西不要。”他又把那些鸡肉冬菇拣出去,只留汤水,递过去。冯茜茜接过,“谢谢阿哥。”
顾清俞买了蛋糕,点上蜡烛,“大伯父许个愿吧。”顾士海哑然失笑,“又不是过生日,许什么愿——”死活不肯,让苏望娣来。苏望娣也不客气,抱着小毛头坐在腿上,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保佑我们宝宝健健康康,家里太太平平——”顾昕道:“妈,不好说出来的,自己知道就可以了。”苏望娣道:“许愿又不是放屁,暗戳戳见不得人。”顾昕不作声,帮着切蛋糕。口袋里手机振动了一下,拿起来,见是冯茜茜发来的信息:“你妈有了孙子,就不喜欢儿子了。”他不动声色,正要把手机放好,又收到一条——“阿哥,我那块奶油少一点。”
宝宝到了认生的月份,除了极亲近的人,谁抱了都要哭几声。说来也怪,顾昕平常不太带孩子,宝宝却不怕他,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睛在他脸上转来转去,由他抱着,不哭不闹。葛玥感叹“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一家人总归是一家人”,这话有些严重,不善言辞的人想说些道理,就容易豁边。宝宝伏在顾昕肩头,暖暖软软的小身子。葛玥说下去:“我妈让我们再要个孩子。”顾昕怔了怔,“宝宝都没满周岁呢。”她道:“也不是说生就生,前后总要个一年多。差两岁,正好。”顾昕迟疑了一下,“——再说吧。”葛玥瞥见他的神情,便也不再提。其实那话也只是一说,元气都没恢复呢,哪有心情生二胎。也不是她妈妈说的,是她自己编的,就看他怎么回答。前几日,她拐弯抹角问他张曼丽的近况,两三下便被他岔开话题。愈是这样,便愈是不踏实。这次拿话试探,猜他也是察觉的。他比她要聪明得多。做人累,这话以前听人说过无数次,木笃笃没啥感觉,现在才真切体会到。父母隔三岔五便问她这边的情况,小毛头好不好,你好不好,家里好不好。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她有时候也挺迷茫。她不是一个擅长归纳总结的人,过日子该怎么样,男人该怎么样,她心里完全没数。放在外头人眼里,有吃有穿,丈夫是公务员,公公婆婆非但不用服侍,还反受他们的照顾。该是不错了。葛玥倒不像父亲那样心比天高,只求个稳当便好。放在以前,葛局长的千金求“稳当”,这是境界,要让人跷大拇指的。现在,便完全是无奈了——除了“稳当”,你还想求什么。葛玥再木讷,这层意思还是懂的。形势比人强。看顾昕的态度便知道。以前也是淡淡的,但那是清淡,吃口淡,不像现在,真正是从里面“淡”出来,淡得让人心冷。他从不与她起争执,她说的话,他不支持也不反对,只当没这个人似的。连敷衍的过程也省了。他把她当傻子。倘或她真是傻子倒也罢了,偏偏又没傻到家。便更难受。傻姑娘现在也会偷偷摸摸观察丈夫了,留意他打电话和刷微信时的神情。但凭她的道行,又能看出什么。
她知道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