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烟鬼住在帽儿胡同,一座小四合院干干净净,一看也是齐整人家,月儿却微微蹙眉,看样子这人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种独居单身汉,而是有家有口的。人越多变数越多,可就不好把控了。
院子里有个房高的姑娘在晒衣裳,葡萄架下有个老太太一边纳鞋垫儿一边在骂人,骂的不是别人,正是烟鬼儿子,然而话到一半卡住了,只见一向针都拿不动的儿子扛着行李抱着猫,后面还跟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进院子了。
“哎哟!”老太太瞧见月儿眼睛都亮了,丢下针线就迎了过来,嘴上问的是自己儿子,眼睛却一转不转的盯着她:“这谁家姑娘呀!”
晒衣裳的大高个姑娘也一面在衣襟上擦手一面走过来,“二哥,哪儿来的客人,怪俊的!”
月儿审视大烟鬼的娘和妹子,判断她们都是普普通通居家过日子的人,于是赶在大烟鬼开口前柔柔弱弱的开口了:“阿婆,阿姐,我是南边来投亲的,刚才遇上了拍花子的,是大哥救了我,知道我眼下天黑没处去,便好心请我来贵府暂住一晚。”
“啊?他救人?”老太太虽然不明白自己儿子那病歪歪的身子板儿怎会有本事救人,但心里还是乐开了花。
“那敢情好,快坐快坐,傻妞,倒茶!二的,别揉你那肩膀头子啦,快去屋里叫你爹!”
月儿瞟了那大烟鬼一眼,看来这大烟鬼在家排行老二。
她看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耍花招,大烟鬼得了她的警示,不敢进屋去,愁眉苦脸地揉着肩膀扬声唤:“爹,爹,来客啦。”
他爹早就听见他们在院子里的对话,正翻箱倒柜地取了新鞋新袄往身上套,他养的儿子不争气,染上了抽大烟的毛病,媒人全都绕着他家走,如今三十岁了,还是光棍一条,做爹做娘的急都急死了,一看到年轻姑娘,老俩口就双眼放光,总觉得人家有可能会成为咱家媳妇。
院子里,老太太手上倒着茶,眼上瞅着月儿的脸。
月儿给她看得难为情,说:“阿婆阿姐,您们别忙活,我不渴。”
“甭这么客气,叫大妈和妹子就成,傻妞个子大,其实才十五岁,就是倒霉得了肥手肥脚的病,洋大夫说是什么甲亢还是肥大症,一气儿长了房高!唉!大妈没福,统共仨孩子,一个比一个闹心,大的跟着宋哲元的部队去察哈尔了,二的……”
这时当家的出来了,听见老婆抖漏家丑,赶紧高声叫着打断了,说:“稀客稀客,欢迎欢迎!二的一辈子没做过好事,赶上姑娘遇难竟然出手相救,缘分呐缘分!”
月儿尴尬,她本是想找个清静的落脚地,没想到遇上这么热情的一家人。连忙起身行礼,说:“二哥人太好了!”
“啊哟,我多年没听过有人说他好啦,姑娘有人家了吗?”老太太赶紧问。
月儿说:“没呢。”
“啊,那真好。”
“好什么呀,不会说话一边去!”
老头子低声把老婆子轰走,满面堆笑地对月儿说:“其实呀,我家二的是真人不露相,您甭看他瘦的跟鸡儿似的,小时候官样着呐!算卦的说,三十之前儿的不顺,都是在给他攒官运呢!”
月儿哭笑不得,一场闹剧终于在天黑结束,吃过饭后,老太太安排月儿跟傻妞一屋睡,月儿本是对二的提着心眼子,无耐老人家心热,只能应下。
幸运的是二的这晚根本没在家,他犯烟瘾,吃饭的时候就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他父母紧盯着慢盯着,就给他溜了。他一夜未归,翌日早上也没回来,月儿本打算让他引着自己去燕京大学,如今看来只能自己去。老太太听说她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连忙找出一件压箱底儿的棉旗袍。
“海淀冷着呐,您穿那么少,准给冻着,这件棉袍是傻妞九岁时做的,现在不够伸进她一条腿,索性姑娘穿去吧。”
月儿心中不过意,老两口的心思她不是看不出来,为了蹭一晚热炕,她含糊了一晚上,可她知道自己这一走怕是不会再来,又怎好让老人家怀着期待。
她把棉袍轻轻推回去,说:“大妈大伯,我是一个没了家的人,这次来北平,是想找弟弟一起出洋,昨晚二老收留过夜,实在是感激不尽,我……”
老头老太太知道她的意思,爽快地说:“明白,明白,姑娘就放心穿去吧,谁让有缘您偏偏踏进我家门了呢,年轻轻的,不是落了难,哪能这么遭罪,要是今儿找不着兄弟,再返回来,跟傻妞对付几天,啥时候找着兄弟了,再走不迟。”
老头老太太昨晚吃饭时就听出来了,月儿有学问,是上海来的大小姐,这种人,自己儿子怎能配得上呢?他们登时就不打那主意了,收留月儿过夜全是看她一个小姑娘流落在外不落忍,而且早起傻妞看见月儿往炕席子底下塞了一块钱,想来他们若是将钱还了她也不会要,反落了姑娘一番心意,于是送她一件冬衣。
月儿感动得热泪盈眶,她这两年被尔虞我诈包围,不论看谁都像是有所图,猛不防遇上如此善意,当真百感交集。
在老太太的催促下,她去傻妞屋里换上了那件红色棉袍,袍子被洗的有些泛白,但干干净净,临走时,老太太还把傻妞九岁时的毛线帽子也给她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