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长泽想起了许多事情。
想起了那个教他刀法拳法的师父。
霍长泽小时候跟着孔宣义,问他:“你怎么会射杀自己的女儿?”
他的女儿,是他妻留下的唯一证明。那天,她出嫁,一身红衣,被被血染的更加妖冶,没有害怕,没有恐惧,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也正是那天后,他提不起弓箭,见不得红色。
孔宣义磨着弦,说:“你真的想当个将军吗?”
霍长泽点头。
孔宣义说:“那就别让他们抓住你的弱点。将军百战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为将者十有八九要面临抉择。每一次抉择,都关乎大千人的生死。一旦被他们抓住你的弱点,那么这个弱点将让你致命。”
孔宣义落寞地看着弓,草场的风吹拂着他的白发,他怔怔地说:“我希望你永远不会陷入那样的绝境。人到了那种地步,不论怎么选,都会死的。”
“你救了九华玉阙的数万人,”霍长泽趴在栏杆上,“你为什么不问朝廷要封赏?”
孔宣义笑起来,他说:“原因简单啊。我战死了。”
霍长泽长到十几岁,才明白孔宣义的话。九华玉阙一战,孔宣义女儿受俘,他只能在开门受降、闭门死战里选择一个。
孔宣义哪个都没选,他选择拉弓射杀了自己的女儿,她才十五岁。正是明媚的年纪,本该好好嫁人,结婚生子,过得一生安稳。
只因青云要他守住,他是将军,先国事后家事。他没得选。
传说那一箭是他此生最稳的一次,千万人里,直取要害。那一夜暴雨如注,没人知道他有没有失声痛哭,也没人知道他何时白的头发。
等到天亮兵退,孔宣义站在皑皑白骨上,给女儿收了尸。
从此名声鹊起,敬重他的,背地里也会骂他。
一个人绝情成了这样,常人只觉得他是洪水猛兽,好似他们做将军的,天生就这么冷酷无情。
唯一的女儿,就这么失去了,连哭都没有。
可是,他死了,没有要任何封赏。
霍长泽很害怕。他害怕自己有一日也会陷入两难,所以他从不轻言喜欢。
唐安南是意外。
晨阳跟了他这么久,至今也不知道他的喜好。
不敢表露出来,他爱什么酒,好什么菜,穿什么衣,真真假假全部混杂在一起,没人分得清。帝王家有饭不食三口,就是怕有人注意到,在饭菜里下毒。
可是安南没有,她喜欢吃就吃,不喜欢吃,一口都不动。可有时候也能看到,今天多喜欢吃的,改日就厌烦了,甚至都闻不得这个味道。
或许是她的习惯吧。她也用这样的方式迷惑着敌人。
这么多年了,他将自己的欲望绑起来,用真真假假来迷惑他们,甚至不惜逃出去,就是为了救一个人。
离北,回家。
家!
仿佛只有这才是他无法遮掩的命门,他已经尝到了因为欲望而受制于人的滋味,他怎么能再为自己寻求麻烦。
霍长泽无声地坐起身,看向唐安南。
他抬起手,再用点力气,就能把这欲望扼杀掉。这是他透露在世俗里的欲望。
其实,安南是他的机会,是他回家的垫脚石。在这个乱哄哄的庆都里,唯一剩下的就只有她,与人相交看的是心性。
可是,婚约绑住了她,她不应该在这里。
唐安南如坠噩梦,她皱眉时鬓边皆是冷汗,背上已经湿了些许。手上捏着劲,她在梦里用力。
太蠢了。
霍长泽俯身瞧他,见到了从没见过的唐安南。
唐安南陷在火海里,浑身湿透,她站在房外,是火。
是琥珀安,是母亲的院子。
大火应劫而生,璇玑鼎说过,母亲因为救了太多人,违背了天的旨意,所以才会被天罚,她失去了自己的能力,在最后的关键时刻,被人抓住烧死在里面。
远在天边的爱人,回不来。两个人相隔一方,死在死在不同地方,至今都无法安葬在一起。
后悔吗?
她不止一次问过这里的母亲,得到的回应,永远都是痛苦。
既然后悔,那干嘛要靠近?明明知道痛苦,为何还要这么做。你究竟是救了谁,才会受到如此天罚。
唐安南忽然细微地抽搐了几下,她紧抿的唇缓缓松开,随着冷汗呓语着什么。
她是这样地无助。
霍长泽如梦初醒,从那深沉的忌惮里得到了一点别的东西。
他端详着唐安南,宛如一头巨兽观察着猎物。
唐安南觉得很疲惫,她知道母亲已经死了,重复地一次又一次的在火海里叫她出来,可是最后出来的都只有她和翡翠。
麻木了。
唐安南犹如冷漠旁观的人。
快点结束吧。
她暴虐、阴戾地催促着,甚至想要这火烧得更旺。
迟早都是结束的。
她已经毫无畏惧了,这身皮肉和骨髓都被浸烂了!
转头就是机毁人亡的场景,重复着,飞机坏得太快了。她的人生一划而过,如同流星一般。
父亲似乎都没有痛苦,没有。